公路那边有一个小湖,炎热正午,水面是棕色的,下午湖水又会慢慢沉淀,变回清晨的那种深灰色。接着天黑了,会有一对白鹳从大湖那儿飞来过夜。她能听见它们唼唼地啄鱼的声音,她整晚都听得真真的。事实上,她好久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睡一个完整的觉了。她总是忘不了那辆瞬间就被烧了个透的大巴车,那些陌生人的面孔在大火中变焦、变薄、变脆,有时候想起来他们又会在大火中越变越圆实,然后,那个矮个子男人从车窗滚落到她的面前,他蜷缩着,像个小孩子,他知道自己整个儿烧成焦球了,快死了,他对她说着不知哪儿的方言交代什么事,她听不懂,他又说了一遍她还是直摇头,他不说话了,她用脚尖试探着碰一碰他的皮肤,他眉骨上的肉滑落下来裸露出大半只眼珠。现在,一年过去了,她常常在深夜里跟这个死去的矮个子男人说“对不起”,跟那只眼珠说“对不起”,她没能记住他的只言片语转述给他的家人,她都没能记住哪怕一个音节。她在黑暗中蠕动嘴唇,无声地说着一连串“对不起”。她丈夫就躺在她身边,可她还是感到害怕,战栗的肩膀将丈夫碰醒了。她不免有些歉意。
“你听见那两只白鹳在啄鱼吗?”
“不,不可能听见的,隔那么远。”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五个手指从他身上吸取体温。“你这么说,倒是让我记起我们在湘西旅行的时候,餐馆的服务员把剩饭倒进河里喂鱼,你还记得吗?鱼儿成片地蹦起来,把狗都吸引过来了。”
“是啊,那些狗也只能干着急地看着,就像我一年前——”
“狗其实会划水,猪天生也会划水,我还记得我小时候——”
“嗯,你用不着给我说这些愉快的事了,你赶紧睡吧,一会儿还得上班,我自己会——会冷不丁就睡着的。”
她丈夫是港务局货运科的文员,办公室有一堵玻璃墙正对大湖,湖风让他的眼睛挂了好些鱼尾纹,他的头发有点自来卷,一开始,那些机械工装卸工还以为他这头发也是湖风吹的呐。他和他们这些在码头上“跑现场的”很谈得来,他只需要抖一抖报表说“对啰,货都对上了”,他们就立刻吆喝一起去街边的小店里喝两瓶啤酒。有时,他站在玻璃墙边瞧着两台起重机抬起一个巨大的集装箱又默契地同时轻轻放下,不由得拿起对讲机嚷上一句:“真他妈的干得有劲啊!”他看不见两位驾驶员,但知道他们粗糙发红的脸颊亮了一层。
现在,他得跟心理咨询师学习如何安慰一个神经脆弱的女人。白天,他给心理咨询师打电话。
“你为什么老是叫我医生?我是咨询师呐。”
“好的,医生,呵呵——嘿。”
“你看,你要是这么幽默——对了,你可以把这件事说给你家郭太听,这对她的心情很有好处。”
“嗯,医生,我给她说了很多事,我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啦,我上大学时候男女同学胡闹的事啦,我工作中的事啦,都说过了。”
“工作中的什么事?比如说呢?”
“比如……”他看了看外面货物横杂的码头,一个巡视员正挥舞着手掌指挥一台铲车平移。“比如啊,对了,有个学航海技术的大学生,他来这儿开拖轮,他很谦虚,跟船长请教怎样才能当上船长,嘿,船长告诉他:‘最主要的就是你得熬到我退休。’”
“不,这并不好笑——”医生在电话那头还是笑了。“哈哈,好笑,但是,不够让人放松。我看你还是别说工作的事了,你的工作相对来说——我是说‘相对来说’,不那么让人放松。”
这天晚上,他听从医生的建议给她读《优美散文精选》,他翻开来又“精选”了其中一篇。
“这些文章都非常做作,我一听开头几个句子就知道。”
“当然啦,你原来在图书馆工作,专门管书的嘛。”
“睡吧,我觉得今晚上不会被那两只白鹳吵醒的,我有预感。”
“嘿嘿,你真逗,它们怎么会吵?”他关了台灯在凉席上躺下。“它们要是敢吵醒你,我就把它们抓来炖汤给你喝了。”
她蜷缩着背转身子。这闷热的夜里她还穿了绒衣绒裤,她是个不怕热、一起点凉风就缩手缩脚的女人,他正好相反,他不胖,但毛乎乎的手臂和腿一年到头都是个热源。
“这也是医生给你的建议吗?”
“什么呀?”
“杀白鹳炖汤喝啊。”她尽量说得平静一点。
“我只是开玩笑这么说。白鹳是受保护的动物,医生怎么可能这样建议。”
“说起来,这个心理医生根本不是什么正规的医生——”
“是咨询师,他自己也这么说。”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她又转过身和他并排仰躺着,“他是半路出家做心理咨询的,他甚至没上过正规的大学。”
“嗯,我知道。”
“你看,上回他还建议我们去公路边给烧死的人烧点纸钱,这跟巫师有什么区别?”
“这是个心理安慰的方法,并不是——”他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嗯,说起来,我小时候见过好几回巫师做法事呐——”
“你压我头发了。”
她把头发拢一拢,同时把脸转过来贴着他的脑门,算是补偿自己刚才的刻薄。她非常依赖他,这一点他知道。她常常在他上班时打电话给他,而且她说过只要他没接电话,她就担心他之所以没接电话是因为他正在跟别的女人亲热,要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几乎没有女人也没有一点女人味,汽油味、机油味,更多的是从轮船上扩散的劣质柴油的味儿让人直想清理喉咙。
郭太的家在这片小区里以“好闻”而有名,她看插花的书,在每个房间里用细颈瓶插一两束花,卧室里的花香清淡不张扬,餐桌上、冰箱上和客厅电视机旁边的花则浓郁打眼。她做什么菜都加点香料,她去邻居家学烤全麦面包,自己配制了加香料的黄油带过去,这邻居还留着剩下的黄油蘸肉吃,特地跑过来告诉她“真是又香又开味蕾”,于是,郭太就又配了这种黄油,晚餐时给喜欢吃肉的樊师傅盛一勺在碟子里。她一直尽力把家和他下班回来后的夜晚弄得柔和、好闻,还安静。她曾打算在院子里养三十只鸡。三十只!一番讨价还价,他同意养十五只,他刚表示同意就知道自己中计了,她原计划就是养十五只,她笑得和他一样涨红了脸。但到现在她也没有养鸡,她担心鸡从大清早就开始咯咯叫,她本就越来越担心自己的状况会影响丈夫的睡眠。
她种树,枝叶茂密的树,院子里有葡萄树、几棵橘树、一棵枣树,夜晚,树冠吸纳从大湖那边吹来的水汽,露水从枣树叶子滴落到车顶的声音把她惊醒了,她责备自己没能把车倒进车库。接着她看见天花板上爬满了毛虫,它们准是从对面公园的松林里爬来的,她记得有一年夏天,公园管理处还不得不租用一架小飞机喷药粉对付它们呐。她溜下床,她伸直双臂端着那本书好让它们掉下来时不会砸到他熟睡的脸。他还是醒了。他起身拧开灯时把她的书碰掉了也把她吓着了。
“小心,有毛虫!”
他和她一起搜寻,没有毛虫。
“奇怪,刚才天花板上密密麻麻——”
“嗯,可能是公路上有车经过,是车灯的影子哦。睡吧。”
“你说的不错,”她犹豫了一小会儿,“也像是小火苗跳跃的影子。”
“哦,有可能是毛虫也说不定,”他握住她的手腕,“它们爬得挺快的,你还记得那个电视节目吗?有些少数民族吃昆虫,对了,我们是该计划一下去云南看看了,云南啊,贵州啊,我们自己开车过去,据说那儿随便停个地方就是风景区。”
这一阵他买了四五打气球帮她练习倒车,气球吹圆了,用胶布粘到车后面的牌照上。倒——倒——倒——嘭!她第一次听见气球爆炸赶紧踩下刹车然后瘫软在方向盘上笑了。他只要一有机会就要看着她这么练习,他乐意看,她乐意练,她一笑他就把手伸过去搭在她肩上,他想重新感受到妻子还是原来那个“生活积极”的妻子。星期天,医生在咨询室听见气球爆炸的声响也跑出来欢乐了一阵。医生长得胖胖的,年纪不大,臀部却因为常年的久坐而垂在裤子里晃荡,显得裤子后口袋的位置有点偏高了。
医生在桌上摆了一个鞋盒大小的纸盒子给他的女病人“装心事”,他缓缓打开盒盖然后把纸盒子推到她面前。她当着医生和丈夫的面把自己一直想对那个矮个子男人说的话全都说了,她说话时一双手捧着揭开的盒盖。一开始,她净说“对不起”,医生提醒她对纸盒子说大巴车自燃时她以最快的速度从家里冲了出去,提醒她说她当时用石头帮忙砸开了三四扇车窗。她说到这儿就把盒盖呼啦盖上了。
“不,你别盖这么快,你还没说完。”医生肥硕的手掌又揭开了盒子。
“我应当一冲过去就砸他那扇车窗——”
“别说‘他’,直接跟他说‘你’。”
“我应当一冲过去就砸你那扇车窗,你那扇车窗才是正对着我家的,可是我一冲过去就绕着大火绕圈子了。”
“你知道,那种情况下谁都会着急慌忙的。”
“你知道,那种情况下,谁都会着急慌忙的。”
“那些其实是小小的细节问题——”
“樊师傅你先别说话,”医生摆了摆短胖的手指,“让郭太说!来,郭太你跟我说:‘那种情况下,谁都会着急慌忙的,请原谅,我已经尽力了。’”
“请原谅,我已经尽力了。”
“嗯,还有呢?以后——”
“我以后会好好地生活,好好地——积极地生活。”
“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对别人的帮助,这也是对你的最好的纪念方式。”
“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对别人的帮助,这也是对你的最好的纪念方式。”
“好,太好了——跟他说再见。”
郭太跟那个纸盒子说了再见,盖上纸盒,双手端着交给医生的助手拿到走廊那儿去了。
接连几个晚上她都睡得很好,白净的脸颊上甚至有了红晕。有天早晨樊师傅是被楼下厨房烤面包的香味香醒的。吃葡萄干面包拌辣酱时,她说要请邻居们来办一个自制面包大会,她还打算跟一位邻居学习酿米酒,自家酿的酒配自家烤的面包可真是美好的生活呐。他当然赞成,他说他也要学做一种椒盐面包,酿酒他也要参与,不过酿酒是冬天里的事了,他为她有这么远的打算感到安心,为她有一个星期没听见露水滴落和白鹳啄鱼这些细小的声响感到安心。
这天下午,樊师傅在码头跟理货员核对一批集装箱的数量,但理货员正在跟调度员为一小块卸货的空地吵架,他俩手中的对讲机还呱啦呱啦在给主人帮腔,樊师傅伸手把他们的对讲机从制服口袋里掏出来关了。调度员弯腰捡起一只白色的凉拖鞋,理货员是个肩膀厚实的年轻人,他一点也没有闪躲的意思。樊师傅赶紧张开双臂把他俩分开,他皮肤发红,一用力脸颊也红了,显得像是他一个人的错。调度员皱起眼睛仔细看白拖鞋,鞋面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了几个字:樊师傅你老婆来了。他们一起抬头,看见办公室吴主任站在玻璃墙边招手,拖鞋是吴主任扔下来的。郭太站在一边没有招手,她在专注地眺望港口。
郭太是在听到一艘船撞击湖岸的声音后赶来的。这回可不是细小的声响,这撞击的动静太大了,虽然隔着大半个城市她也能“提着心感觉到”。
“不可能!再说我又不在拖船上工作。你赶紧回家!”
“不一定是拖船,反正——是一艘大船。我担心——”
她一只手握成拳抵在下巴上。
“你赶紧回家,没看见我正在工作吗?”
“你刚才在跟人吵架?那就对了!”
“我没跟人吵架,是调度员嫌理货员胡乱码放了集装箱——什么对了?我什么时候跟别人吵过架?”
“我是说,我肯定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是说,我听到一艘大船撞到河岸——其实只是一种预感,我感觉你在这儿碰到麻烦了,你看,是真的。我打你手机你又没接。”
“码头上太吵了,没听见手机铃声——好吧,”他理了理卷发,扭头看看主任和实习生小贺。“别开玩笑了,我正忙。我送你回家。”
“我看看风景不行吗?”她十指叉开贴在窗玻璃上,“这儿风景还真不错哟,我有两年没来过你这儿了吧?你看那些大船,它们拐弯的样子真好笑!从这里看,湖水好蓝啊!”
“窗玻璃是蓝的,湖水浑得很呐。”他学着主任捶老腿的样子捶一下自己的大腿。
“我知道。你别这么让人扫兴行吗?这么热还穿工作服?”
樊师傅哄她回去后,跟主任笑着说女人多大年纪都会撒点小脾气。
“是啊,挺有意思的,”主任摘了老花镜,他告诉樊师傅,郭太对着一台码头吊车自言自语说它真丑真滑稽,说它看着就是个祸害。
“哦,她可能——她还说什么了吗?”
“说吊车总有一天会压死人,压死很多人——怎么啦?”主任还以为樊师傅生气了。主任站起来拍打腿部,他坐累了就会这样活动筋骨。“这些也没有什么啦!”
“是啊,不过我还是得跟医生沟通一下。”
“那你最好还告诉医生,她不是跟我和小贺说的,她是自言自语说的,是跟窗玻璃说的。”
“跟窗玻璃?”
“是的,樊师傅,”实习生小贺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表格回答。“她一进屋就一个人在那儿说呀说,也可以说是对着码头说的,对着湖水说的。”
医生在咨询室听见气球爆炸的声响又一次跑出来显出一张欢迎的脸。这个星期天他有黑眼圈,眼袋也好像长胖了。
“你看,他自己都没一点自律的能力,抽烟喝酒熬夜——”
“医生,我老婆在数落我呐。”
“哈哈,这就好,喜欢说话才好呐。”
他拉起她的手走上咨询室的台阶,她的手在他的掌心不服气地扭捏,她线条好看的脸颊上,肌肉略略纠结,也就顺带着略略努起嘴。她努着嘴听医生的问话,一边用指甲掐他的手掌,对医生建议的“现场还原”无动于衷,樊师傅替她答应了。医生安排助手铺一块方形垫子然后躺下去。郭太在后边狠狠对着丈夫呼了一口气,她又吸一口气,她在召集浑身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