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夜晚,对生活在辽西丘陵地界的人们来说,可以说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夜晚了。这个时节的夜晚不凉不热,无风无尘,天上的星星就像是掉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的碎玻璃碴儿,它们形状各异,莫名其妙地反射着各种颜色的光。人们睡在这样的夜晚里,没有蚊虫叮咬的烦恼,真是快活无边。
王艳芬钻进了李宝财的被窝。李宝财摩挲着王艳芬的头发说,艳芬,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在一起了?王艳芬把自己往李宝财身上贴了贴说,好像有一个月了吧。李宝财就抱住了艳芬浑圆的身子。
两口子一夜除了干那点事儿就没别的事儿了。天亮的时候,王艳芬轻轻地把李宝财的一双残腿从自己身上挪下来。看着李宝财的睡相,王艳芬就想起李宝财过去这双腿是多么强健呀,背着她噔噔噔地爬山,还边爬山边说猪八戒背媳妇喽。过去这双腿上的汗毛像刷子一样,她枕在这双腿上,扎得她心里痒痒的都不行了。而眼下这双腿却是两根皮包骨头的干柴棒子了,比自己的胳膊还轻,那些肌肉疙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剩下的汗毛倒伏在松垮垮的皮肤上,黄蔫蔫的不成样子了。王艳芬看在眼里,就感觉有一股酸冲上脑门,于是就用手快速地捂住了鼻子。
王艳芬好长时间才拿下了捂在鼻子上的手,她抬眼望着窗外,又用了好长时间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六月的窗外满眼绿色,一片生机,紧贴在庄稼梢上的地气都呼呼地往起长,一些被晨露洗得干干净净的鸟们在空中上下翻飞,动作显得格外灵巧。
前面有高出农田的国道,王艳芬看着国道上来来往往跑着的各色汽车,就想起了前几天的一件事儿。那天快要擦黑的时候,在国道边开饭店的张三虎来到她家说,嫂子,饭店来客太多了,我媳妇回娘家坐月子去了,现在我人手少忙不过来,你快去帮我一把吧。王艳芬就给李宝财端上来饭菜,先看着他吃了几口后就跟着张三虎走了。王艳芬择菜、洗菜、切菜,给厨师做下手一做就做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司机们在包间里喝着烈酒说着粗话,有小姐进进出出包间来到吧台上不是拿茶杯就是拿餐巾纸。王艳芬看着一个小姐的岁数并不比她小多少,于是就想,这小姐用紧身牛仔裤绷出来的屁股我也能绷得出来,王艳芬还红着脸对自己小声嘀咕,哼,她的胸我也能挤出来。
王艳芬临走的时候,张三虎塞给她两张十元的票子,张三虎说,嫂子受累了,这是今晚给你的劳务费,如果我还缺人手的话会给你打电话的。王艳芬说,我没有电话。张三虎就拍着自己的脑袋说,瞧我把这茬给忘了,那我咋叫你呢?我也不能老跑你家叫你吧,就是跑去了你不在家咋办?下地了咋办?要知道我忙起来的时候也是脱不开身的。王艳芬攥着票子满脸着急的样子,她看着张三虎,一时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就想求张三虎还是麻烦他跑来叫自己,可她刚要这么说就被张三虎的话给打住了。嫂子你看这么办行不?王艳芬急得用眼光快要把张三虎的油脸擦干净了。嫂子,你看我的饭店离你家不远也不近,你家的地也在这一里方圆之间,我要是有活儿叫你的话,就放个双响吧,这两响,不管你是在家里还是在地里,都能听到的。王艳芬很激动,心说要不人家张三虎能发呢,点子真多呀。
太阳在王艳芬的眼里是一节一节地升上中天的。王艳芬一个人在苞米地里追肥,追几个垄沟就望一下太阳,就那么望了几下,那太阳就一点点地由深红变成橙红再变成浅红,最后就变成了一个白盘子,亮刺刺地挂在自己的头顶上了。王艳芬知道已经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她来到地头的凹处,把围巾解下来用它擦起了自己的脖子和前胸后背,擦了两下就把围巾擦湿了。王艳芬望着张三虎的饭店,看到门前停着一辆拉铁矿石的大货车,心说这时候都已经开吃了,看样子他人手够了用不着我了。于是她就把尿素袋子拖进了苞米地的深处用草埋了起来,准备下午接着追肥。
王艳芬回到家里的时候,正看到灶间的李宝财拄着双拐站在锅台边上,她怕李宝财摔着就急急地开门,这一开不要紧,门扇把李宝财肘下的一只拐撞掉了,李宝财整个身体一下子就栽到了锅台上,李宝财先是右手扶住了锅沿,紧接着这只手就滑进了锅里翻开的水中。当王艳芬惊叫着把李宝财的右手从锅里拽出来之后,那上面的面条还在五指间挂着呢。王艳芬哇哇地哭了起来,宝财你这不是给我添乱吗?你看看这可咋整呀。李宝财坐在地上乐呵呵地说,艳芬你哭啥?没事儿。他边说着边把挂在手上的面条甩掉了。王艳芬从缸里舀了一盆凉水把李宝财的手放了进去,她看着那只通红的手在水里一点点地起了泡,这泡眨眼间就连成了一片,变成一只孩子们玩的手形气球了,王艳芬哭得更厉害了。李宝财从凉水里拿出自己的手翻来掉去地看了会儿说,艳芬,你哭啥?我没事儿,我是左撇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煮盆过水面条等你下地回来吃。李宝财说着话,被王艳芬弄到了炕上。王艳芬看着李宝财涂满了大酱的右手说,还疼吗?涂大酱管事儿吗?李宝财举着自己的右手嘻嘻笑着说,太管事儿了,大酱管烫伤的,艳芬你看,这多像酱猪爪呀,你闻闻还有肉香呢。王艳芬哪里敢闻,只是低头听李宝财在说,肉都涨到十五块钱一斤了,咱买不起了,就给你啃一口我的猪爪解解馋吧。
李宝财时不时地在找话头逗王艳芬开心,给她扮鬼脸,还把那只烫伤的右手藏在了炕桌下面,说艳芬你也不啃这猪爪,我就不给你看它了。王艳芬说,宝财我想看看你那只伤手。李宝财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左手把面条夹起来送到了王艳芬的嘴边,艳芬你张嘴让我喂喂你吧,我在矿上出事之后,躺在病床上你喂了我多少天还记得吗?你把我当成婴儿一口一口地喂活了我,现在我把你也当成一回婴儿喂上你一口吧。王艳芬就仰起脸张开嘴接住了李宝财夹过来的面条,李宝财一点一点地把这一筷子面条喂到了王艳芬的嘴里,快乐得真像个吃饱喝足了的婴儿。而王艳芬咽下了面条后却依然仰着脸,她不敢把脸正对着李宝财,她怕自己满眼的泪水哗地一下子流出来。正当王艳芬不知该咋办的时候,脸上突然被蒙上了一条毛巾,她知道这是丈夫给她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安慰。
王艳芬就在这条润湿的毛巾下想起了自己刚生下来就死掉了的小小,小小是她的头胎,一个早产的夭折儿。去年深秋的一天,王艳芬在辣椒地里用剪子剪红辣椒,一束束红彤彤的辣椒像一把把火一样烧在她的前后左右,就感觉自己跟李宝财这一年来的小日子过得真跟火一样了。这样想着的时候,王艳芬就听到了山道上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声,不一会她就看见自己的娘家侄子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娘家侄子还没把摩托车停稳就冲她喊,老姑,老姑,我老姑夫在井下出事了。王艳芬看着眼前慌慌张张的愣头青,就把身子歪在了辣椒地里。等到王艳芬被侄子扶起来的时候感觉到小小在肚子里乱蹬乱踹,娘家侄子说,我老姑夫在县医院里,我送你去汽车站吧。王艳芬看着眼前的辣椒地,就觉得自己炭火一样的日子刹那间被泼了一盆凉水,此时的辣椒地旋转起来了,那一束束红色的辣椒在她眼里旋转成了一个个红色的圆圈,并且这圆圈一点点地在向外扩散,远处的防护林也相跟着旋转起来了。王艳芬迷迷糊糊坐到了娘家侄子的摩托车上,她知道侄子是个骑车新手,她还没来得及嘱咐侄子,侄子就带着她把车骑飞起来了。
王艳芬是被娘家侄子在一个坝埂上颠下车来的,坝埂上的一块石头直戳戳地杵在了她的肚子上,而那个愣头青还在飞一样往前骑。王艳芬趴在坝埂上就感觉自己的下身忽地冒出了一股液体,从肚子里袭上全身的痉挛让她闭起了眼睛。侄子把摩托车拐回头骑到王艳芬身边的时候,她还在闭着眼睛,她对侄子说,你快回家叫人来,我不行了。侄子吓得调转了摩托一溜烟地跑了。
坝埂下就是苞米地,王艳芬爬到了那里,她一下一下地扯着苞米叶子,叶子焦黄,在她手里发出哗哗的响声,她将苞米叶子铺成了一个垫子,把自己挪到了那上面。王艳芬就开始摸起了肚子,小小,看样子你等不及了,你要出来就出来吧,妈现在只能把你生在这儿了。王艳芬用脚压着支翘翘的苞米叶子,这就是你的床了小小,妈没别的办法,就只能这样了。王艳芬倚在一棵苞米秆上,她不敢往后使劲儿靠,怕把那棵苞米秆倚断了,这之后她把头上的发卡摘下来放在嘴里咬,只一下就把它咬碎了,她把它吐出来,接下去就开始咬自己的头发,错着后槽牙在咬。
王艳芬在苞米地里生下了小小,可她的小小没有哭,小小为什么没有哭呢?她想抱起来看个究竟,想抱在怀里喊喊小小,小小你为什么不哭呢你快哭呀小小,于是她仰起身子来,苞米叶子在她身下发着嘟嘟囔囔的声音,似乎在告诉王艳芬,快把你的小小抱起来吧。王艳芬抱起了浑身是血的小小,小小无声无息,像一条很嫩的鲜肉,小胳膊小腿在她的手掌外悠荡着,王艳芬想冲着小小的小脸喊,就使劲儿地往怀里抱,这个动作还没做到一半,就感觉好像有一根带子把她的心肝肺都拽出来了,她嗷地一声疼得闭上了眼睛,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确是有一根带子还在牵着眼前的小小,她整个身体佝偻着,用牙咬断了那根脐带。
王艳芬在家里整整躺了两天,第三天一清早,她就再也躺不下去了,就来到了县里的医院,她看到还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李宝财,若不是自己身后的娘家侄子死死抱住了她,她一定会瘫坐在地上的。
沉浸在伤心往事中的王艳芬是被国道上燃放的双响叫回到现实中来的,那叮、当的两声脆响,顺着纱窗的网眼一点不剩地涌进了屋里,震得王艳芬浑身一颤。王艳芬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对李宝财说,宝财你听刚才国道上放的双响了吗?李宝财嗯了一声。那是我跟张三虎约好的信号,那双响是放给我听的,他一放双响,就证明他的饭店又缺人手了,宝财,我又可以为咱家挣点零花钱了。王艳芬的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可当她下炕的时候却被李宝财拽住了,李宝财端着一碗面条呶着嘴说,艳芬你快吃碗面条再去吧。王艳芬说,你看你呀宝财,他张三虎是开饭店的,还能缺了我口中的饭食?
王艳芬吃了李宝财端在自己嘴边的面条后,就给李宝财在炕梢铺了条褥子。李宝财就拖着两条残腿爬到了褥子上,他用那只好手攥着王艳芬的手说,我真成了一个窝吃窝拉的废人了。王艳芬咬着嘴唇把李宝财的脑袋仰放在枕头上,还把那只烫伤的手放在了枕边。王艳芬低头看着李宝财的两个眼角同时流下泪来,她的泪也不争气地掉在李宝财的脸上了。
张三虎饭店的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车身宽宽大大的,轮子也宽宽大大的,跟电视里美国人在伊拉克开的那种黄颜色的军车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颜色不同而已。在王艳芬的印象里,眼前这种黑颜色的越野车她曾经一次就看过四台,它们并排停在国道边上一个很大的洗浴中心门前,气派得让人都不知说什么好。这儿的开铁矿挣了钱的老板们,都愿意开这样的车,这样的车在遇到沟沟坎坎的时候有劲儿。王艳芬走到跟前看车牌上的号,她从末位号往前数,数过好几个“8”后心想这又是哪个大矿的呀。王艳芬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从厕所出来边走边系裤带的中年男人,王艳芬认识这个中年男人,人们都管他叫韩大矿,一年前李宝财的双腿就是在这个韩大矿的矿井里砸断的,现在还欠着李宝财三万多块的医药费呢。王艳芬放慢了脚步,她很纳闷,不是说他那次出了矿难进去了吗?不是被判了三年吗?怎么现在还在外面晃荡呢?那次矿难就数宝财命大活下来了,其余四个砸得连个人形都没有了。王艳芬想紧走两步追上这个韩大矿,问问他既然你还在外面,那我们的医药费你啥时给呀?于是她的两只脚便捣腾得快了起来。王艳芬隔着眼前这台越野车哎哎哎招手叫着的时候,张三虎却从屋里跑出来答应上了,他以为王艳芬在叫自己,就跑到王艳芬跟前说,嫂子你还招手干啥玩意儿,快进屋去吧,菜墩上有一块肉等你切,地上有一堆菜等你洗呢,我出去买几瓶好酒去,今天来大款了,看这车,韩大矿的。王艳芬看着从她身边跑过去的张三虎,跟自己苦笑了一下便进了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