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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也不知是谁给出了一个点子,刘乞子病好走了四五天以后又返了回来,硬要母亲做他的“保妈”。

说实话,给人作保妈,并没啥实际内容,就像现在官场上所设的种种虚职一样,听起来好听,其实一没权二没利,只落个空名而已,有啥意思?

母亲给山里的孩子当保妈,多半是为了迎合对方的心理需要。

因为母亲能生能养,生养了我们兄弟姊妹十个,又长于给孩子看病,山里的人们便觉得母亲不仅有一颗菩萨心肠,而且还有一股神秘力量,所以就纷纷寻上门来,请母亲给他们的孩子作保妈,保佑孩子健康成长。母亲呢,起先还比较慎重,觉得作保妈虽是个虚名,也不能随便做的,必须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选择,才给对方以正式的答复。后来父亲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忙着去开导母亲:“那是个甚营生,还值得认真,不就是应个名吗?倘若挑三拣四,为的为不下,惹的倒惹下了,图甚哩?那又没甚正经,既没指标,也没计划,谁想给咱当儿做女尽管让他们当就是了。”

母亲觉得这话在理,从此往后,旦凡有人来求,便都笑哈哈价悉数应承下来。

日积月累,母亲膝下就有了一大群保儿子保闺女。如今刘乞子也要加入这个行列。

母亲说你起甚哄,规规矩矩讨你的饭就是了。我给你当上保妈能顶甚事,你不是照样得去讨吃要饭?刘乞子忙说顶事哩,可顶事哩,若不是你老人家保护我,我刘乞子早已死在破庙了。说到这里刘乞子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母亲面前。母亲边往起拽他边说,你看你这孩子,这是做甚哩,快快起来,快快起来。刘乞子不仅不听母亲的劝说,反倒又来了一招——对着母亲就磕起了响头。母亲说,看看你这孩子,这是干啥?新社会不兴这个,不兴这个,有话你就好好说。看到有了商量的余地,刘乞子方才抬起头,眼泪汪汪价看着母亲再次乞求道,婶子,我最中意的一顿饭是你给吃的,我的第二次生命也是你给了的,你最有资格当我的保妈。母亲说,我给你吃饭,我救你的命,都是看着你可怜,可不是为了给你当保妈。刘乞子赶忙解释,不是你想给我当保妈,而是我想给你当保儿子。我给你作保儿子,也不为别的,只是希望,我的这颗流窜(可能是流浪)着的心有个安放的地方(归宿的意思)。我知道你儿多女多不在乎我,不稀罕我,尤其我身份不高,是个要饭的,你是不是怕辱没了门份哩……话说到此处,母亲心头一酸,眼泪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赶快对着刘乞子说,乞子,乞子,快起来,我依你,我认你这个保儿子了。刘乞子这才响响亮亮地叫了一声保妈,从地上趴了起来。

然后,母亲又如此这般地对刘乞子说了一番保妈对保儿惯常所说的话,刘乞子一口一个保妈地全部答应下来。刘乞子按照母亲的吩咐,先拜过保爹、又拜过各位哥哥姐姐、最后认过各位弟弟妹妹。认了大小,算是在这个家庭正式有了他的位置。

刘乞子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和我们围在一起吃过饭以后,高高兴兴地又踏上了新的征程。

刘乞子太小,他根本没有发现,因为他,这个家庭正弥漫着一种十分紧张的气氛。

刘乞子走了以后,这种紧张的气氛犹如高浓度的瓦斯一触即发——除父亲不大言语,全家人都强烈抗议母亲所做下的这个决定。

大姐摔盆子掼碗地对母亲说,你给谁当保妈不行,为什么偏偏要给一个讨吃子当保妈,我们还要念书,还要在外面做人,你看你,突然给咱收留下个要饭的弟弟,传出去多么难听,真是丢死人了。

大哥接过大姐的话来气愤地对母亲说道,都怪你们,就是你和我爹给打招下的,第一次是领回家中吃杀猪饭,第二次是用平车子拉回来救命,而且把我们赶在外面住了七天,这好了,第三次是来作保儿子,第四次来了说不准还会让你们给娶老婆,再往后说不定还会过来分一股子家产哩。你说说,你说说,你们都干了些甚事?

二姐看下火力太重,忙着从中斡旋,妈,你看这样行不?这个事情你肯定是做错了,你不是常说,人活脸树活皮,墙头活得一把圪渣泥嘛,你给刘乞子当保妈,我们全家人的脸面切实没地方搁,我是觉得现在也不迟,咱们把刘乞子追回来,很快辞了这个角色算了。

按顺序排下来轮我发言了(那是我第一次在家庭的会议上发言),而且大哥给我忽眨眼睛,那意思是让我也来几句,所以我就顺着二姐的话说道,妈,你还是退了吧,给刘乞子当保妈,没甚好处。你老了,我们会养活你的,刘乞子莫非还能指上?你成了刘乞子的保妈,我们就成了刘乞子的兄弟,那样势必会遭遇村里人的奚落。

八岁的三弟岁数不大,可那天说的最为含蓄最为掷地有声,他用极其缓慢的语速说道,讨吃怕甚哩,人家刘乞子其实比我们强,这家吃不饱还能到那家吃,我们呢,妈做得饭不够吃,就再没吃的地方了,只能咕咕咕叫饿肚子。妈,你别听他们的,千万不敢退,我还准备假期下跟上刘乞子去学手艺去哩。他肯定得领我,谁怨他是我哥呢?

正是三弟的这番话缓和了紧张的气氛,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

我们攻击母亲,母亲并曾不接话。见她依旧坐在小油灯下只顾左一撇右一捺地缝她的鞋帮子。她那种异常平静的神态仿佛在告诉我们——你们想说,就尽管说去,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但有一点,我定了的事情你们谁都甭想更改,我在这个大山里有足够的威望,在这个家中更有绝对的权威!

没用,切实没用,小腿永远扭不过大腿。母亲从此给刘乞子正式当了保妈,刘乞子从此给母亲正式当了保儿。

亲儿也好,保儿也罢,反正都是母亲的儿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称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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