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伯伯这辈子没求过人,这回,真的求你了,我替我陈家祖宗十八代求你了,你一定得答应啊,我给你跪下了……陈三省一屈膝,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了张清丽面前,他抽泣着,一把接一把抹着不断流出来的泪。
张清丽本来一直木呆呆地坐着,在此之前,陈三省说了些什么,她一点都没听进去,好多天了,她基本上一直处于这样的混沌状态中。
会出这样的大事,打死她也不敢相信,就跟做梦一样。梦可以醒,但人却再也醒不过来了。这就是残酷的现实。看到一夜之间急白头的陈三省,她幡然醒悟,她慌乱不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这种状况,她咿咿呀呀了好一阵子,比如喊,伯伯,你别这样,你起来,有话好好说!又对站在边上的未来婆婆喊,阿姨,你拉伯伯起来啊,这样算什么,不解决什么问题啊。可他们都纹丝不动,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她这个望望,那个望望,束手无策,索性自己也跪下了,在跪下的过程中,把桌上的水杯也带翻了,伯伯啊,你不要这样说,千万不要逼我,我心里很乱,很乱……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清丽啊清丽,你就答应你伯伯吧,他有多少天已经没有合眼了,陈丰不在了,但你还在,你是他全部的希望了……准婆婆王绘宇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用劲地想把张清丽拉起来。
张清丽再也忍不住了,她失声痛哭,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淌。
王绘宇凛然一惊,她收了泪,急喊陈三省,三省,你把清丽拉起来,她不能哭。
陈三省一听,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协助王绘宇把张清丽抱到了椅子上,清丽,你别哭,别哭了,这事我们先放一边,你身体要紧。伯伯也不是逼你,伯伯活着,也就剩下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了……
王绘宇哄着张清丽,宝贝,听话,不哭了,哭了,会影响小宝宝的……小心地用面巾纸替她擦拭着。
张清丽的哭声渐渐止了,但还不时抽泣着。
陈三省又一次跪在了张清丽的跟前,清丽啊,答应下来吧……
张清丽哀怨地喊,伯——伯!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一直跪下去!陈三省低沉的嗓音在室内嗡嗡作响。
张清丽喃喃地说,伯伯,阿姨,你们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王绘宇的眼里露出了欣喜的光芒,她用脚踢了踢陈三省,陈三省一抬头,她朝他使了个眼色,陈三省马上说,好好好,我们等你的回音……
好像是白露那天吧,陈三省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不单单是后来发生的悲剧,而是那天早晨,他还跟属下——小丁姑娘开玩笑,说白露白迷迷,从今天开始,就不能打赤膊了。
小丁噗嗤一声,说,没看见你陈处长打过赤膊啊。
陈三省乐了,要不,我试试?正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时,手机响了,响了好长时间,陈三省才去接,因为他一直在和小丁说话嘛。一接,他的脸色变了,他还嘟哝,开什么国际玩笑,无聊。他合上了手机,但电话紧接着又来了,这回是老婆的,王绘宇哭着说,陈丰被人刺了,送在武警医院……
陈三省的身体晃了晃,哗的一下倒在了地上……
小丁尖叫起来。
陈三省扑到医院,陈丰已经停止了呼吸,其实,还没送到医院,他就没了生命迹象。看着太平间里陈丰苍白如纸的脸,他惊讶地张大了嘴,想不通这么年轻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他沿着儿子的尸体兜了几圈,在不知兜第几圈的时候,他突然就发了狠,伸出自己钵大的巴掌,狠狠地给了陈丰几巴掌,边打边歇斯底里地喊,你个鬼,为什么不防备他,为什么不和他对打,你不是很会打吗,劲都哪儿去了?小赤佬,你叫我怎么办?叫你妈怎么办……
打完,他蹲倒在陈丰的尸床前,泣不成声。哭一阵,又噼噼啪啪抽自己的耳光,凭啥要让陈丰去开这么一个影院,不开,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是个王八蛋!都是你害的他!
陈丰的死在这个不大也不小的城市着实轰动了一阵子,一个年轻的无业游民,在一个秋风沉醉的晚上,用一把水果刀,把开着一家3D影院的他,刺死在影院门口的一座小桥边,而那时候,3D影院里正在播放电影。作为老板的他,因为来了一个在某派出所当社区民警的高中同学,一起在小桥边上聊天。
凶手悄悄地过去,趁陈丰不备,挥刀往他胸口扎了几下,有一刀就刺进了心包,陈丰当场摔倒在地,一大摊的血肆无忌惮地流开去。陈丰的那个民警同学(那天穿的是便服)猛追过去,无业游民却钻进一条小弄堂,七转八转的,居然逃脱了……
公安立案后两天,才把在家里打游戏的凶手缉拿归案。凶手宗健健和陈丰同岁,都是27岁,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境也可以,还同是本地人,不像先前外界传说的,是外来务工者。他什么事也不干,整天游来晃去,据他母亲说,他念大学时还是好好的,后来就莫名其妙地退了学,问他原因,他也不肯说,回小城时还带回来过女友——一个长相漂亮的山西姑娘,但没多久,那姑娘就离开了。姑娘一离开,宗健健就不想干活了,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陈三省一夜愁白了头,以前他不是没有过这种煎熬,但毕竟那是陈丰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痛苦,用白岩松的话来说是痛并快乐着。但这回,是灭顶之灾的痛。开完陈丰的追悼会,他发誓一定要把宗健健送上刑场,替无辜的儿子报仇雪恨。痛定思痛之后,他老是为陈丰抱屈,这小子向来都是警惕性很高的,怎么在关健时候开了小差呢?还有他的那个民警同学,警校白上了,警察白当了,那个宗健健又瘦又小,根本没法和他们比,怎么就让他得手了,而且,几刀就刺中了要害。他想不通。
说来,宗健健与陈丰的矛盾小得让人匪夷所思。某一天,宗健健去陈丰的3D影院看一部电影,还没看完,就出来了,说是看着头晕,不想看了,要陈丰退钱。陈丰说,没有这种理由的,你已经看过一半多的电影了,怎么还能退钱呢?你不爱看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呢?宗健健瞪着眼睛问,你退不退,你退不退?陈丰摇摇头说,不退。他没见过这么斤斤计较的人,一张电影票才几个钱?他没把这放心上。宗健健见退不了票,就高调地喊,你不退,好,你等着。陈丰还是笑笑,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等着就等着,我陈丰还怕你不成?接下来几天陈丰或许确实等着的,所谓等着也就是作着防备的,但一连十多天,都不见这个留着一头长发,看上去很像一个流浪艺术家的家伙出现,随后又是几个月飞过去,都不曾见他来过。这事太小了,谁会把它长久地记在心上呢?陈丰要处理的事是那么地多,他很快就把它像一个标点符号一样丢在了脑后。那时候还是初夏,一个漫长的夏天过去了,接着是秋天。陈丰不作防备了,宗健健却出现了,一出现,他就凶残地要了陈丰的命。
陈丰离幸福曾经是那么地近,是的,这个再过几个月就将踏入婚姻殿堂的小伙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死于一次小小的摩擦。这个摩擦他几乎都没怎么与人谈过,只是在张清丽那里,他带有调侃的口吻说,那个家伙保证是个精神病,看个电影老说头痛,看不下去,看了大半还要我退票,这年头,什么鸟人都有!
张清丽附和说,既然是鸟人,你就不用理睬他!
陈三省硬着头皮处理陈丰的后事,他真的不愿意接受陈丰已死这个事实,但他必须去处理。王绘宇病倒了,她把眼泪都哭干了,看见任何一个人,她只会沙哑着喉咙说,我们陈丰冤啊,老天爷打瞌睡,稀里糊涂把他叫走了!下一句,便说,我们陈丰你见过的哦,小帅哥,有点像刘烨。元旦你要来喝喜酒哦,你瞧瞧,时间就是这么快,小屁孩,一下成新郎了,你一定要来,我单独多给你一包糖……
看王绘宇颠三倒四的样子,陈三省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趴下,一趴下,那这个家就不可收拾了。那些日子,他强打精神,勉强把那场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丧事应付过去。等静下来,看看空落落的儿子房间时,他号啕大哭,拍着他的床数落他,陈丰,你这小子,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走在老爸面前,你一走,我们两个白发人不就是像死人一样了?还有什么活头呢?这27年,你想想我们容易么?
在陈三省的记忆里,陈丰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的出生,几乎就是为了来折磨他的,除去他少不更事的那些年,一上学,他的麻烦就来了,他不爱念书,却依仗自己人高马大,老是欺侮同学,从8岁读小学到19岁高中毕业,那12年里,陈丰干下的顽劣事,都可以用箩来装了。
陈三省什么手段都用过,关停并转……但到最后,无一不宣告失败。他曾经气馁地对王绘宇说,别人的孩子都服服帖帖的,怎么只有这小子不服管呢?他是不是我们儿子?
王绘宇顶撞他,说,你就爱七想八想,普天下顽皮的孩子多着哪,等哪天陈丰懂事了,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陈三省知道自己和王绘宇太溺爱孩子了,从小只要他一闹,就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他的要求。这个习惯一养成,等到想改,就难于上青天了。高中毕业,连个职高也考不上,于是陈三省动用一切关系把他弄进了部队。原以为部队这个大熔炉能让他脱胎换骨,但好景不长,一年不到,他就被部队退了回来。他的老部下,某师的一个副师长给他打电话,婉转地说,老首长,没照顾好!陈三省脸皮发燥地说,顺其自然吧。
陈丰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以前非常活跃,现在却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来,喜欢睡懒觉,天天睡得昏天暗地。睡足了,就玩游戏,得意时,就爱跟陈三省和王绘宇吹嘘,按我的水平,就是国家级玩手!
陈三省哀叹一声,这小子废了。
王绘宇看看不是办法,赶紧把他送到了一个朋友开的印务公司里,让他开送货车。声明,只是寄放在那里,钱不钱的无所谓。
就在大家都对陈丰失望至极时,他却来了一个180度转弯,好像一下子明白该怎么做人了。当然起因也是有的,据王绘宇的朋友,也就是陈丰的老板说,陈丰对公司里有个搞设计的漂亮小姑娘献殷勤,那小姑娘对他爱理不理的,私下里还和人说,陈丰这个样子嘛,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
这话传到陈丰耳里,他就特受刺激,追着小姑娘讨说法。小姑娘发了狠,说有本事,像我男朋友一样了,你才有资格讨好我。呵呵,那小姑娘也厉害,和陈丰打嘴仗时,还没男朋友呢,为了证明自己不一般,硬是把自己的一个大学同学请了出来,那同学高大威猛,而且还是某大公司的财务总监。
陈丰看了,心虚地把头低下了。这一低,却彻底改变了他的世界观。他变得要强起来,后来那小姑娘离开公司,去外地发展,陈丰也离开了,他悄悄地对陈三省说,我要自己创业,没什么了不起的。陈三省一度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的,一个皮劣的陈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陈丰,他虚心、上进、肯吃苦,做事踏实,对待朋友忠诚……陈三省从小就希望他做到的东西,在24岁那年,来了。他前后换过不少行当,也亏了好多钱,但陈三省不当回事,认为他走的是正道,当陈丰提出准备办一家3D影院,准备投入90万时,陈三省咬紧牙关答应了。
王绘宇愁得不得了,说那么多的钱投下去,万一失败,怎么办?
陈三省信心十足地说,我相信陈丰,他的表现让我放心。他不惜拉下面子,找朋友帮忙。
3D影院办起来了,生意一天好过一天。陈丰有了女朋友张清丽,人如名字那样,清清爽爽,温柔体贴。张清丽在邮政局快递公司工作,虽说是合同工,钱挣得也不多,但王绘宇怎么看怎么舒服,她悄悄对陈三省说,老陈,你儿子好福气哎,想什么来什么,我早和你说过,我们陈丰一懂事,会让你满意的。
陈三省也承认自己总算明白什么叫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看到一切都按着良好的方向发展,陈三省和王绘宇特别地舒坦,比较现在的好,觉得以前为陈丰付出的,实在算不了什么。特别是有一天,陈丰郑重其事地对他们说,我要结婚了,想把婚事办在2014年的元旦。他们欣喜若狂,那种感觉就像一架在空中摇摇晃晃的飞机终于安全着陆了。
陈三省自告奋勇地说,新房装修这一摊子,我和你妈来操持好了,你要忙影院这一块。
陈丰爽快地说,好,那一块你们帮忙照看一点,反正我们请了装潢公司。清丽肚子里有了,不能太劳累,也不要去接触那些装修材料,这样,对小孩不利……
陈三省和王绘宇闻言,差点乐坏了,陈丰也太有能耐了,不动声色,把儿子都准备好了,他们看儿子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样了,里边有着太多的内容:佩服、刮目相看、肃然起敬、由衷喜悦……两人坐一块看电视,忍不住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逗乐,一个说,哎,我快要做爷爷了!另一个说,看你得意的,你做爷爷,我不就是奶奶?你占不了便宜的!他们很感慨,子女有出息没出息,那真是天壤之别。
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些日子,陈三省兴高采烈,本来在单位他一直以严肃著称,但因为心里有欢乐藏着,有时候,就憋不住地要和人开玩笑,特别是和年轻的女下属开没轻没重的玩笑。有人奇怪,陈处也与时俱进了?也开始步入到泛娱乐年代了?
凶手宗健健迅速归案,这让陈三省和王绘宇心里稍稍得到安慰。开追悼会那天,宗健健的母亲要来替儿子赔礼道歉,陈三省坚决地拒绝了,他们明白宗家来的目的,是想博得他们的同情心,希望通过钱财和眼泪来挽回,日后免宗健健一死。
那是做梦!一命抵一命,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王绘宇斩钉截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