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梁爽揣着电话卡上了街。所谓街,不过是一条两米来宽的土巴路。走出院子十来步,灰尘扑面而来,挟裹着条条明亮的阳光。天边血红,把两边污浊杂乱的店铺映照出一种诡异的破败。
来到邮局门口的电话亭,梁爽给洪东方拨了个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她眼里冒出了委屈的泪花。当初,促使梁爽舍弃深圳高校的职位,回县就业的,除了爸妈的意思,还有他的黯然。梁爽,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洪东方说。这依然是远在百里之外的他最大的承诺。梁爽深吸了一口气,说,准备怎么对我好?他笑了一声,情绪明显转晴:用我的一辈子啊。她说,我考虑考虑啊。俩人甜蜜道别。
梁爽信步往宿舍后头的山坡走去。天将黑未黑,撒下一张黛蓝色的网,远处的树显得影影绰绰。梁爽记得她和洪东方经常这样散步。默默地,不说话,他总是走得快了点儿,无论他如何调整脚步,还是快,后来他就明白是她的问题,她故意让他着急。她喜欢看到他为她着急的傻模样。两个人真正谈上恋爱,是上大学后的事了,她一直瞒着家里。因为爸爸说大学里应该一心学习。俩人的大学在相隔很远的两个城市,暑假寒假洪东方就想尽办法去见她。他家在城北,她家在城南,他骑自行车要骑一个钟头。骑到她家胡同把车往哪儿一塞,就得特务一样贴着墙根往里拐,一是怕碰上她爸妈,二是她家邻居有个麻大娘特别厉害,几次把洪东方当贼审。他一般走到她家对面那家墙角就不敢近前,只是踮脚朝她家院子里张望。梁爽至今想到他等她出来的过程,都觉得浪漫,那时没有电话,有可能等一天她也不知道,不知道他白等了她多少个下午,他从来没算给她听过。大热的天,他从午睡的人窗前经过,在单调的蝉鸣声中等他的心上人,滚烫的汗水,从前胸湿到后背。梁爽就是被他这种傻乎乎的诗意给征服的。后来,他以去游戏厅的承诺收买了她弟弟梁军,给他们的爱情安插了一个并不经常灵光的传话筒。在家里人多,外婆舅舅都在的时候,梁爽可以溜出去一会儿。和洪东方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轻轻颤抖。因为和古代才子佳人故事里的某些场景契合,又因为假想出来的阻力和等待的漫长,而觉得这约会太神圣,太美妙,太不真实。这样浪漫的不约而会后来都被梁爽涂抹上柔软的粉红,装裱在记忆的相框里。装裱在相框里的东西通常都用于怀念。
下山时遇上楼下住的余师母,她刚给学生卖完菜,挑着两只大空盆,惊讶地说这么晚在山上转悠什么,有狼呢。
宿舍亮着灯。钥匙插进锁孔时,梁爽能听到里面电扇发出的嘤嗡声。她一眼看到自己床上坐了个人,门一推开,他的脸就向日葵一样迎向她,同时霍地站了起来。她定定神,看清是个浓眉小眼的男子,一脸甜笑,招呼着,梁小姐,你好哇。她也说你好。他自我介绍,说他爸是她爸的熟人,他姓邵,叫港生。梁爽就明白了,他是邵校长的儿子。
梁爽进港中得益于爸和邵校长的关系。爸在港中高中毕业,港中称得上爸的母校。邵校长虽然没教过她爸,但知道她爸。港中的升学率和名气直逼县中,想进来的大学毕业生和别的中学的老师多得挤破了邵校长的门槛。爸带着梁爽见邵校长的那天,就刚刚试讲了一拨人。一行人在校长办公室坐定,爸和邵校长寒暄着,梁爽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赶紧站了起来,叫声邵伯伯。爸爸笑着说,该叫师公啊。
邵校长就笑。他一直在无声地笑,眉不动,眼不抬,像一个得道的高僧,那笑是了然的,超然的,看上去慈眉善目。梁爽趁势呈上了她的油画作品和发表的一些诗。爸爸说,师院美术专业,语文也不错。邵校长不动声色地看着油画,头一张是梁爽的自画像,也是最容易看得懂的一张。但他是考官,看不懂的话只能说明画有问题。邵校长没评价画,而是问,歌会唱吗?梁爽肯定地说,会啊。大家就鼓动她唱一个。梁爽的嗓子并不好,高音还上不去,但一直喜欢哼哼唧唧。她就唱了风行一时的《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自我感觉还不错,因为没有高音。唱毕梁爽喝了口茶,舔舔嘴皮盯着邵校长。邵校长不置可否,又问,会跳舞啵?梁爽爽快地问,民族舞还是现代舞?没想到邵校长呵呵笑了,他没授意跳什么舞。她都在活动腿脚了,打算民族舞就来几下手臂波浪,现代舞嘛就扭屁股。梁爽是挟裹着大学时代的意气风发回来的,回到县城所有的面孔和街道都是熟悉而亲切的,这里的一切让人放松。遗憾的是,她摩拳擦掌了半天,没有跳舞也没有试讲,就这么进了港中。
梁爽虽然摸不清邵校长的思路,但不影响对他的感激。这种心理衍生到她对邵港生的态度里。她招呼说,你坐啊,要不要喝水?邵港生说不用不用。她摇了摇墙角的几个热水瓶,空的。在桌边写着什么的周蜜侧身说,我这有水。
她满满倒了一杯,另拿了个杯子,匀了半杯水递给邵港生。他笑着说,这儿条件艰苦啊,梁小姐不习惯吧?她捧着杯子喝水,喝出一嘴的水腥气,听了这话不好吐,含半天,咽了下去。她强笑说,还好。我又不是什么小姐。邵港生说,我看,梁小姐能文能武,多才多艺,到港中来可以大展拳脚啊。梁爽觉得他说话有点儿像刚才喝的水,没烧开,还有点儿隔夜气味。她说哪里,拿起一本书,翻得稀里哗啦。
两台电扇气呼呼地摇晃着脑袋,有一台过两秒钟就发出骨节断裂的声音,“嘎”,打破沉闷的嘤嗡声。邵港生问她平时都看什么书。他还站起来。她说什么都看,以为他要走,这句话是笑着说的。他经过梁爽身边,却停下来,告诉她他爱看《知音》、《婚姻与家庭》。然后他坐下,凑上来和她共看书。他还低下颈背,扭过脸看封面。梁爽的膝盖马上感到了尖锐的一锥,全身绷紧了。她僵硬地合上书,生生夹断他的视线。邵港生有点儿讪讪地直起腰身,眼睛像受伤的风筝,笑意断了。她走到桌边,喝了一口水,忽然想起它的味道,闪电般打开门,“噗”一声吐了出去。
邵港生就告辞,还借去一本书,是梁爽自考的科目《心理学》。他说他最近正在研究这门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