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仁觉得身上的匪性正一点一点消失。
“知远是不是该回来了?”他问知信。知信正在稻床边磨斧子,磨刀石旁码了一山堆的木头,都是好木料,没有一个节子,匀称修长,品相很好。埋头磨斧头的知信没听清知仁的话,“这些木料都是从獐子冲拉来的,和往年一样。”
知仁讲究,他过冬喜欢烘火,架起劈好的大柴,一间房子就红彤彤的。木料必是獐子冲的,獐子冲的树木吸收了更多的阳光,烧起来有股特别的清香,人闻了,说不出的神清气爽。木料不能有节子,一有节子,烧起来有浓烟,知仁闻了就会一个劲地打喷嚏。
要是别人,知仁早就开骂了,对知信,他狠不起来。自从父亲天问莫名其妙地失踪,他觉得就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别人不知道,石匠知兵晓得。知兵木讷,一石磙压不出一个屁来。但精通石头,熟悉石性,石头是他最好的朋友,大家干脆叫他“石头”。天问还在响马岩的时候,就总是说:“跟石头喝酒,是一种安心妥稳。”
石头善于寻找上好的石料,一般石匠,对着山上凸出来的石头一通乱砸,用钢钎、钢楔、各色锤子鼓捣,鼓捣出一块块棱角锐利的石料。石头对这些做法早已不屑,粗活全都交给了徒弟们,粗制滥造的石料全都塞进投石机。他找石头,是沿着山的脉络寻找,拿锤子敲敲,贴近地面听听,点点头,就在他停下来的地方,准有一片结实坚硬的花岗石。
细心地开采,大型的石料就运回去建了祠堂,方方正正,一直垒到屋檐滴水。祠堂大门两边的立柱,是两块上佳青石,刻有一副对联,字遒劲有力,据说是天文的手笔。
藜阁家声远,
墨庄世第长。
稍薄点的,石头就搬回家。再后来,石头彻底放弃设计和打凿建筑、军事、生产生活用石,只专心刻碑。
刻碑很讲究,按照刘家庄的规矩,应讳则讳。
生、老、病、死、苦,富、贵、贫、贱、绝。
依这个顺序,碑文尾字只能落在“生、富、贵”上,其他诸字都须避开,是为避讳。一般石匠都刻下六个或七个字,简单,还讨人巧。石头就不,他只按自己的意愿去刻,任何人都说服不了他,他喜欢把尾字落在“生”上。
知仁走进院子,石头正在一片冬阳下,专心致志刻碑。阳光照射石碑,碑上腾起一面淡淡的烟雾。
“知远该回来了吧?”知仁问。“哪个晓得,往年这个时候早死回来了。”石头还是趴在石碑上,瓮声瓮气,头也不抬。石头的堂客(老婆)萝卜早端了长条板凳过来,“大哥,你歇下,水正在锅里烧着,等一下,就给大哥泡碗滚跳跳的茶水。呆子,你也歇下,过来陪大哥拉呱拉呱,一天到晚就对着青石碑,不晓得犯了哪门子邪。”
石头停下来,拍拍手,掸掸灰,嘿嘿地笑。萝卜点着他的额头骂:“呆子,你要有知远一半的灵泛,也好些。”知仁拦住萝卜的话,“呆有呆的好处,最起码石头对你忠,整个庄子里也找不出来第二个吧?”萝卜知道知仁在敲打她,再不敢放肆,转身扭进厨房,“我看看水烧开没有。”
萝卜嫁过来,在刘家庄很有些轰动,大家从没见过这么白净的女人,头大身子大,腿匀脚小巧,着实让人稀罕。闹过洞房,几个好事的小伙子就躲在墙根偷听。一个在那说,“你真是一根白萝卜,水甜水甜的,白萝卜水灵灵甜丝丝……”一个在那哼唧,“你就真是一截黑炭头,又黑又硬……哎哟,黑炭头,你轻点,弄疼老娘了……”
引得大伙儿一阵哄笑,散了。背地里,大家叫两人“黑白无常”,黑煞勾命,白煞勾魂。也有人不怕死,一个叫徐小惹的,总趁石头外出时,溜进石头家,拿些无聊话撩萝卜。撩着撩着就生出了事端。一个月亮白白胖胖的夜晚,石头从被窝里钳出小惹,一锤就锤烂了小惹的祸根,再一锤就锤烂了小惹的脑袋。随后把尸首血淋淋地拖到獐子冲,第二天尸首被饿狼啃得光剩骨架。
小惹的父亲徐四维请人把骨架抬回家,又派人马不停蹄地去找天问,叫天问来评理。天问没来,只让人带来一幅字,“四维不张”。邻居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就凭为天问当军师,做那么多事的份,他来都不来,是几个意思。徐四维老泪纵横,只一个劲在那打自己的脸,“他是打我的老脸呢。”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国如此,家亦如此。哈哈哈。”徐四维笑过一阵,草草埋了小惹,从此紧闭大门,不再过问响马岩的事,只潜心教授孙子尔诺。
女人们倒放了心,再也不用担心水萝卜水灵灵的眼神,偶有个别胆肥的,偷偷瞄萝卜,“看,还看,再看大头小头都没有了。”萝卜倒也自然,进出任何人家,再不必享受女人的集体仇视,女人们热情地招呼萝卜,“你家石头,那是真正的男人,锤得了,放得下。”萝卜心下透明,明白话里话外的讽刺,只装作不知。她闲日子总比忙日子多,没人陪她拉呱,比死都难受。
“你看,知远为什么还不回来?”知仁继续追问。石头闷声闷气,“他是花脚猫,到处乱跑。”停了一会,石头犹犹豫豫,“我,昨晚做了梦,梦见一场大雪,响马岩、凉亭河、麻石课、獐子冲,一直到夹石沟,一片白茫茫,耀得眼都贼花,什么都没有,只有雪,我总感觉,不好,很不好。”
我也是,感觉非常不好。知仁没说话,只叹口气,“今年冬,只怕是没有雪喽。”话还在堂屋,人早就出了大门。萝卜撵出来,“大哥,水都没喝一口,空坐一晌午。”
知仁还是决定去响马岩瞭瞭。叫上知信,清晨田畈静悄悄,偶尔有一头牛,在茫茫的田野中,孤独得可怜。河里扑过来的冷风,钻进鼻子,一阵钻心的寒。经过麻石课时,知仁回身望一畴平畈,忽问知信:“今年的稻子收了多少?”
麻石课是一座山,靠近庄子的一面,山体平缓舒展,慢慢延伸,一直伸到河口,而另一面,却是悬崖峭壁,险不可攀。知信也回身看看,“够吃了,一半的稻子都运上了响马岩。大哥担心明年的年成不好?”知仁点点头,“往年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下第二场雪了?”“旧年腊月二十四下的是第三场雪。”知信若有所思,“今年的天气是有点反常。”
响马岩离庄子有二十里地,走了一半,知仁就开始呼哧,气息不匀净了。干脆停下来,知信别过脸去,装作看田里的乌桕树。从五斗冲上响马岩,路陡峭,上到猪鬃岭,知信问知仁:“大哥,要不叫二哥他们派人下来接你?”知仁没有回应,极目四望,都是灰蒙蒙的,笼罩在深深的阴冷当中,山风一吹,知仁的脑子像被什么挑了一针,他蹦了起来。
知信吓了一跳,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知仁只是往前走,“昨晚上,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知信放了心,“没有。”“哦?”知仁回过头来,乜了一眼,像是看看知信撒谎没有,又像是看看来时的路,“我听见脚板响。”知信也回过头去,看看后面,空无人迹。猪鬃岭是响马岩的肾,树林茂密,杂木丛生。山岭平缓,沿着山脊向前走半小时,就到了响马岩的寨门。
猪鬃岭表面平静,和和气气,内囊子里却有许多奇怪的危险。有一年,朱雀县令突发奇想,叫人带着五百兵卒,趁着热浪,从八方镇一个拐角,摸上猪鬃岭。上猪鬃岭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八方镇西北角上,地势极险,关山难越;一条就是绕七口塘走五斗冲,地势稍平,但路极窄。五斗冲,是一个长长的山冲,所有田地加起来,却只能收获五斗米。官兵养尊处优惯了,摸上猪鬃岭,吐着舌头在猪鬃岭的树荫处休息。不久好似又集体得了失心疯,山脊山腰上乱窜乱跑,最终都中暑而亡。
有一段时间,响马岩浸在恶心的奇臭里。天问派人四处找臭源,找来找去,在猪鬃岭旁的大淌里找到了,五百官兵横七竖八死在那里,臭不可闻。天问叫人挖了一个巨坑,掩埋了他们。淌是常见的地名,一溜匀的山地,带着清晰的坡度,山水顺着坡度自然向下流淌,山地就像山水一样,斜斜向下流淌,所以叫“大淌”。大淌是种红薯、高粱、玉米、小麦、大麦的好地方。第二年,无论种什么,大淌里的作物,都比别处的要壮实,收成更好。
事后,天问在猪鬃岭的东南角加强了布控,增加了几个暗哨,防备官兵再次暗袭。在响马岩的最高处增加了岗哨,加强监控。但官兵好像忘记了这次耻辱,一直按兵不动。有人随口撩了一个故事,说是山魈带着官兵乱窜的。山里人信山魈,有一回,哑巴到獐子冲放牛,碰见了山魈,山里转悠三天,愣是没转出来。后来还是上山打猎的天益老汉给带出来的。知仁心细,带着知义、知智又走了一趟猪鬃岭。走着走着,就看见知义摇摇晃晃,赶紧喊他们用湿毛巾捂住嘴巴和鼻孔。四下寻找,在一个少有人去的山坡上,发现一片密密麻麻的花,水红、深蓝、粉白、浅褐,煞是好看。知义想闻闻,被知仁打了一巴掌,赶紧放开了花,紧紧捂住嘴鼻。
小心翼翼摘了一朵拿回去,无人认得。还是知远解开了谜底,说那是曼陀罗花,有毒,能让人头晕目眩,三国时的神医华佗用它做麻沸散。天问叮嘱大家路过猪鬃岭时小心点,捂住嘴鼻,勿吸花香。
知义和知智迎了出来,把知仁和知信迎进大厅,让知仁坐在大条桌上方,却没理睬知信,知仁抬抬下巴,知信就在条桌下方坐定。
他俩一直对来历不明的知信有偏见,不喜欢,知信也很少上响马岩。结巴端上茶水,边唠叨着:“老大,这是,前些,日子,借来的,叫,叫,叫什么,红茶,不,不,不好喝,你,尝尝。”结巴说话必须两个字两个字地蹦,不然就说不出完整话。知仁撇去茶盏面上的沫子,轻抿一口,大赞:“嗯,和山里的茶是不一样。”结巴欢喜了,转向知义,“二叔,那就,送给,老大?反正,你也,不爱,喝。”“谁说我不爱喝了,你个小结巴,还晓得偏心眼,只顾着巴结老大。”知义故意大着嗓门说话。结巴吐了一下舌头,高兴地走了。
知信搓搓手,跺跺脚,知仁问他:“你冷么?”知信站起身来,“可不是,刚才淌汗了,现今坐下来,就感觉凉。我出去转转。”知义看知信走远了,就对知仁说:“大哥,你把他带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知仁摆摆手,示意知智拢一下腊月的收获。知智就一一说了。
“你们把布匹和50斤黄烟送到庄子上,还有,那些机器,多检修一下,不要到时候都成了聋子的耳朵。”知仁叮嘱他俩,“还有……”刚说到这里,响马们从五十里外的羊角尖回来了,纷纷挤进大厅和知仁打招呼。“妈拉个巴子的,晓得老大要来,再怎么的,我们也要弄只麂子回来。”大头在那恨恨的。羊角尖的麂子,类似于山羊,但肉质比山羊鲜嫩。当地的居民,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来了,他们才会爬上阁楼,拿下挂在通风口的烟熏麂子肉。
“都怪老天爷呀。”另一个人接了话头,“老是不下雪,麂子、黄羊,一到了雪地,再怎么快,也跑不过我们喽。”麂子、黄羊脚细,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它们就惊慌失措,再也不能像平常那样腾挪自如。
“是啊,大哥,这都快到年关了,雪花咋一点影子都没有呢?”知义问。“要是知远在家,就好了,知远该回来了吧?”知智也问。原来天文地理的事情,由徐四维解答,但四维恨死了石头,发誓不为刘家庄、响马岩做事,知远就接手了这一摊子,观天象、测吉凶、卜死生。但知远闲不住,不愿意在家待着,他的口头禅就是,“家里好,外头也不赖”。
夜宿响马岩,静悄悄的。夏天,响马岩是哗啦啦的,旁边的凉亭河时不时发出怒吼,能惊醒鸟儿的梦。秋天呢,响马岩就笼罩在一片火红之中,田野上的乌桕树,山脊上的枫树,比赛一样,你红,我更红,尤其是霜风过后,红得更是单纯而又透彻。冬天就只剩孤寂了。知仁睡了一个深沉的觉,从来没有过的舒坦。
第二天一早,知仁和知信在院子里打拳,知智撵了进来,有些慌张,“大哥,你说奇怪不,昨天刚说一冬没雪,夜里就做了个梦,梦里下雪,从响马岩,一直到獐子冲、夹石沟,白茫茫的。”知仁安慰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知智看了知信一眼,知信走到旁边,拿起石磙,举了又举。“我听见收脚板的声响。”知仁一愣,看向知智,“暂时别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