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赛从城里回到村里时,天空中飘着细细雨丝,胡赛的心里也下着雨呢。当班车刚进村头,胡赛就提前下了车,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那些同他打招呼的人。胡赛下车后直奔村子南面的大河,他想顺着河边的小路绕到家里的后院。当然他也巴不得马上就钻进自家屋里,免得被人讥笑。
眼下刚进入五月,河两岸的河柳已抽出了嫩芽,再往远处看,冬麦地绿油油一片,一直延伸到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眼前的情景让胡赛不禁想起了一些往事,那时候他也就十二三岁吧,河南岸可不是现在这样子,那一丛一丛的红柳就像村子北面的苇湖一样,一片连着一片。胡赛常听阿妈说:干柴湿柳,烧上雷吼。可他不知道这是啥意思。当胡赛第一次把从河南岸砍回来的红柳当作柴火时,才发现这红柳的能耐不同寻常,也明白了阿妈那句话的意思。在那些煤如同金子一般贵重的年代里,河南岸的红柳成为村里人们冬季取暖的保证,也为每家每户省了一笔煤钱。后来有一阵子不让砍红柳了,还拉起了铁丝网,但村里人还是偷偷摸摸地钻过铁丝网砍红柳,胡赛就偷着砍过好多次。再后来呢,柏油路铺到了山里的煤矿,村里不少农户有了卡车和拖拉机,拉煤方便了,冬天再也没有人家砍红柳取暖了。但红柳却没能逃脱悲剧命运,有一年春天,这里突然涌进了许多大型机械,说是县里把这片红柳滩卖给了一个什么公司,要在这里搞现代农业开发。于是,一夜之间红柳便从这里消失了。“那是多么好的红柳呀!”胡赛望着那绿得耀眼的麦田,自言自语地说道。本来他要急着回家,可这会儿他却不那么想了,干脆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呢?他注视着像飘带一样轻轻摆动着身躯的河水,猛然间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他扬起右手拍着自己的头,显得很气愤,我平时唱得很好呀,为啥今天就出了问题忘了歌词呢?对,那个女评委,是那个女评委害了我。
那是在半个月以前,乡长马中杰找到他:“胡赛哥,州上要举办一个大型花儿会,县上要求咱们乡派歌手参加。不过先要进行预选呢,我看你行,你的老搭档尔里给你伴奏。”胡赛眯着眼睛望着马中杰说:“乡长,你说笑呢,我咋行呢。我的那些歌儿在宴席上酒场子上凑个热闹还过得去,要去登台比赛连边儿都沾不上吧。乡长,你还是另找别人吧。”马中杰摆着手说:“胡赛哥,你就不要推脱了,咱们乡里唱回族曲子有谁能跟你比。再说,你唱的回族曲子城里人恐怕还没有人听过呢。当然,也不能让你白唱,除了管吃一天给你和尔里补助60块钱。”胡赛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微笑:“乡长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硬着头皮去吧。可不知唱哪个歌好呢。”马中杰见他答应了便笑呵呵地说道:“就唱《王哥放羊》,你看咋样?”“就听你的。”胡赛爽快地应承道。马中杰还找到村主任交待,胡赛和尔里要代表乡里到州上参加花儿会,这是大事情,两人的义务工免去一半。见乡长这么看重花儿会,胡赛心里顿时慌张起来,有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我能行吗?是不是答应得太草率了。可转眼间他又为这件事感到激动,因为他从来没有走上舞台面对着几百几千张脸和几百几千双眼睛唱过歌,这样的诱惑胡赛是无法抗拒的。第二天胡赛就来到尔里家两人商量唱歌的事。“你选好唱的歌了吗?”尔里问道。胡赛轻松地说道:“乡长说要唱《王哥放羊》。”“《王歌放羊》是女人唱的,你得换个曲子。”“这是乡长定下的呀。”尔里不以为然地说:“是你唱还是乡长唱,他不懂这个。咱们是去比赛,要在一二百个人里头冒尖,又不是凭官大官小排位子,一定要换个曲子。”胡赛说不过尔里,只好点头答应:“那你说我唱哪个曲子好。”其实尔里也没有想好,但他知道一些这类预选的道道。就是先要选一个稳当的曲子,唱得当然也要稳当一点,以取得资格为目的。“还是唱《五更盘道》吧。”尔里想了会儿说:“这曲子音调好听,又是咱们回族的老曲子,也是你的拿手曲子呀。”胡赛被尔里一席话说得迷迷瞪瞪,热热糊糊,连连点着头:“对,对,就唱《五更盘道》。那咱们是不是得练一下,比如我上台咋样子走,咋样子站,咋样子唱。”尔里微笑着不作声,胡赛有点急了:“你不要看我的笑话,给我指导指导。”尔里收住笑容:“你不会走路吗,你不会开口唱吗?这都是小事情,重要的是你要像平常一样,放松地去唱,就行了。”“是不是就像喝了几杯那样子唱。”胡赛问道。“看,你不是知道嘛,还问个啥。”尔里大声笑了起来。
当然了,毕竟是要上台演唱,两人还是在乡长马中杰的督促下排练了几次。在乡政府作最后的彩排时,尔里问胡赛:“你有没有新一点的衣服,虽说是参加预选,但也不能穿这身上台呀。”胡赛家里是有一套新衣服,可他不愿意穿,他心里早就谋算好了,趁这个机会让乡里给他买一套衣服,这在人们面前说起来也很得意有说头呀。于是他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看看尔里,又望望马中杰:“我……我这身衣服不行吗?”马中杰有些不高兴:“胡赛哥,你们家的生活没有落到连一身衣服都置不起的地步吧。我看这样,咱们俩个头差不多,我有一套西服只穿过几回,跟新的一样,你拿去穿吧。”胡赛的目的达到了,心里美滋滋的,连忙说:“哎呀,马乡长,我给你先道个赛俩目吧,穿上乡长的衣服一定会唱得更美呢。”乡长马中杰虽说折了一套衣服,但看到尔里和胡赛准备的很不错,心里也就亮堂起来,安排副乡长马新带队,还要让乡里的小车负责接送。
那天,胡赛是第八个出场,按理说是个不错的排序了。而且胡赛听了前面几个唱曲子的,心里也有了几分把握。终于念到他的名字,胡赛站在舞台中央,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时,心里有点紧张了,连腿肚子都打颤。尔里赶忙小声说道:“放松,胡赛,你就把前面当成是一片麦子地。”尔里的话让他有了一丝放松,当报幕员报幕后,尔里的手风琴缓缓地响起来,接着那熟悉的过门滑进了胡赛的耳中。他挺了挺身子,深沉地唱出了《五更盘道》的第一句:“一更里耶我就想起了做生意哟……”尔里朝他点点头,这说明胡赛开始进入了角色。胡赛也就彻底放开了嗓门,轻车熟路地唱开了。台下很安静,还不时传来“啧啧啧”赞叹声。如果胡赛眼睛一直平视前方,也许会顺利地唱完这首曲子,可不知为什么,他在唱第三段的时候,眼睛一不小心停留在那位名叫李芳的女评委身上。这也没什么,停留一会儿再移开嘛,但胡赛的眼睛却有点不听使唤,一直向下移动,结果看到了女评委露在短裙外面的大腿。当然,女人的大腿胡赛是见过的,他妻子大腿他天天见,这有什么稀奇的。但今天胡赛看到的女评委的大腿却不是一般的大腿,白的明亮,白的鲜嫩,白的钻心,白的耀眼,更要命的是,女评委在摆动大腿时,胡赛还隐约地看到了她粉色内裤的花边。这下胡赛的思绪开始乱了,心开始骚动起来,全身的温度也迅速上升,他神不守舍,开始想着下一步的事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胡赛曾看到过买艳的白大腿以及撩他心的内裤花边。结果,胡赛大脑里曲子的词库消失了,他唱完第三段后,第四段说啥也想不起来了。胡赛愣愣地站在台上,不知所措,尔里急得直冒汗,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过门,台下的观众也开始叫嚷开来,尔里只好大声地把第四段第一句的词念了出来。胡赛羞愧万分,当唱完曲子的结束句后,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舞台。
胡大呀!我这是做了什么事!是不是伊布利斯钻进了我的心里搅缠,要不我好好不唱歌,看女人的大腿干啥呢?说出来这多丢人,我拍着胸脯说给乡里争光,可现在却争了一个笑话回来,堂堂的胡赛站在台上忘了词,这叫唱曲子的人还不笑掉大牙。还有我的搭档尔里,我们两个这几年跑了多少个场子,配合得天衣无缝,合作的那么完美,啥时候出现过这样的场面?这今后尔里心里咋样想,还能跟我合作吗?胡赛是悔恨万分,心里就如同猫爪子抓的一样难受。说实在的,让他最心疼的是乡长马中杰给他的这身衣服,这套衣服好几百块呀,跟刚从商店里买的一样,胡赛穿上也非常合身。本来,十拿九稳的事,预选过了关还得了乡长一套衣服,这是多美的事。可现在唱砸了,哪还有脸穿乡长的衣服呢。明儿个,不,今儿个就把衣服给乡长送去,不知道乡长会咋样子骂我呢。胡赛坐在河边,就这么思来想去地责备着自己。不知不觉间,太阳已跌落在西边那个像骆驼峰一样的山上,转眼间,满天的霞光铺天盖地般裹住了河两岸,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神秘和安静。胡赛站起来,仔细地用手拍着裤子上的草屑,尔后便匆匆朝家里走去。
乡长马中杰到县上去开会,回到乡里时已是下午下班的时间了。他进了办公室刚坐下来,副乡长马新便跟随了进来,不等他开口就把胡赛如何上台唱歌又如何忘词的事细说了一遍。“胡赛哥咋会这样呢?像这样掉链子的事跟他挂不上边呀。”马中杰站起来一边摇着头一边摆着手说。马新还想说点什么,还没等他开口,马中杰说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啥好说的,这也不是你造成的,下次再争取嘛。”见乡长没有责怪的意思,马新长长地松了口气。
马中杰走出乡政府大门时,太阳已完全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了,天渐渐暗下来,天空迅速地变换着颜色,随后仿佛一切都停止了,高远的天上偶尔会有探出头的星星,眨么眨么眼睛,尔后又悄悄地隐去了。马中杰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胡赛哥咋会马失前蹄呢,他闭着眼睛也能一口气唱出十几首曲子,还能忘了词!是不是他家里有啥事?也没听说他跟嫂子闹家务呀,这……马中杰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抬眼却看到胡赛正站在他家院门前。马中杰上前问道:“胡赛哥,你咋不进去,是在等我吗?”胡赛有些不自在,沉闷了一阵开口道:“马……马乡长,我对不起你呀,也对不起乡亲们,说真的,我给乡里丢了人。乡长,这衣服还给你,我没脸穿。”胡赛说着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交给马中杰。“胡赛哥,你这是干啥。”马中杰用手挡着胡赛手里的塑料袋,严肃地说:“我给你的衣服还能收回来吗!这次没唱好不要紧,下次再争取嘛。这衣服也值不了多少钱,你平时外出唱歌跑场子也可以穿,你就不要见外了。”见乡长态度坚决,胡赛也就不再坚持了:“马乡长,那我就多谢了。你进去吧,我走了。”
胡赛手里提着衣服本来往家走,刚走了两步他又改变了主意:我得去给尔里道歉,他为参加这次预选赛花了大工夫,都叫我给搞砸了,他心里一定很恼火。当然,胡赛心里担心的是怕以后尔里不再同他合作了。于是,胡赛又返回身朝尔里家匆匆走去。所幸的是,尔里见到胡赛并没有表现出愤怒,也没有怄气气今后不合作,这让胡赛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尔里却追问胡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竟然唱歌时忘记了歌词,他无法相信这个事实:“胡赛,把实情告诉我,你当时一定是看到啥或是想到啥了。”这个实话能说吗!要是说出实情我会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呢。胡赛赶忙起身说道:“我也不知道为啥会这样。”说完像做贼一样逃离了尔里家。这时,夜幕悄然地降临了,黑夜像水一样迅速向四周漫延开来,似隐似显的下弦月透出的亮光,让胡赛走路时心里踏实了许多。他走着走着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买艳,接着又想起了那次不太光彩的“偷窥”,心里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有人硬逼着他改变行走的线路,情不自禁地朝买艳的商店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