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于青由在台湾当医师的舅舅作经济担保来美留学深造。在拿到麦奇教授的资助前,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是由舅舅负担的。跟其他要靠假期到处打苦工挣学费的中国同学相比,于青可说在美国没吃过什么苦,更别说又很快拿到了系里的经济资助,大家讲起来都挺羡慕。
大学城的课余生活很寂寞,那时也没有发达的互联网,国际电话费非常贵,中国的消息极不灵通,学习之余,中国同学平日最常见的社交就是聚餐海聊,打打小牌。于青很少出现在这类场合,她的社交圈就显得有些神秘。偶尔深夜里去超市购物,或去看电影时,碰过她和男生结伴而行,都是中国学子。她偶尔说起到了适婚年龄,家里在提醒她该考虑找结婚对象,听那口气,她并没有寻美国人的打算,这样一来,在这大学城里的选择面就小多了。我初来乍到,更帮不上忙,话题就不曾深入下去过。在远离家人和故乡的异国小镇上,涉世轻浅的我们,享受的是彼此交往中带着女孩气的轻松,相依取暖。
到了1989年夏天,一放暑假,中国同学除拿了资助能在学校里为导师做科研的,几乎都跑光了。大家奔往全美各大都会地区,投亲靠友找工打,要利用假期挣出下一年的学费。我也订了去纽约的“灰狗”长途汽车票,打算坐车去往东部,投奔在新泽西的朋友莉莉夫妇,找些工打打,一来挣些学费,二来也顺便看看美国。
于青留在了莫城过暑假。她在导师麦奇教授的推荐和帮助下,在学校经管系为州里的企业高管们举办的暑期培训班里谋了个差事,干点组织服务的活儿,类似秘书的角色。跟一般同学暑假里打的中餐馆侍应生、小旅馆清洁工之类的活儿相比,于青找到的工作档次高多了。
暑假结束后,回到学校就听于青说她在夏天里过得很开心,开学前还跑去洛杉矶找同学玩了一趟。她不经意提到的迪士尼乐园,好莱坞环球影城,星光大道,天使之城的八车道环城高速公路等等,在我听来是那么令人神往。她绘声绘色地讲了自己因在洛杉矶繁忙的高速公路上发怵,车速过慢而被警察拦截的经历。这可是新鲜事呢,于青强调。她只得老实地跟警察说自己刚从爱达荷过来,乡下人从没见过LA高速公路这排山倒海飞车阵势,给吓坏了。警察听了一笑,不仅没开罚单,还用警车开道,给她领了好远的路,直将她送出高速公路。这个故事让我对她又多了几分佩服。
开学不久,大家很快都知道了于青在普尔曼的一家高科技公司找到了工程师的工作。普尔曼是华盛顿州立大学所在地,离我们所在的莫城只有七英里,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在八九十年代之交,我们这些1949年后新中国第一代出国留学生中的绝大部分人都还在念书拼学位,因移民法等各方面的限制,毕业后能很快找到工作的人很少,于青又走在了大家的前面。大家都赞她真有天之骄女的幸运,一切在别人那儿要费九牛二虎之力的事儿,在她总像得来全不费功夫。于青听了只是笑,当然很开心。
我们那时见面的机会少了,她要尽快做好论文答辩,好早点去上班。待拿到硕士学位后,公司会帮她申请专业技术人士的第二类优先移民。我又从同学那儿听到公司给于青的年薪是三万来美元。这在我们那大学城里可以买一栋中等价位的房子了。这令人羡慕的消息让正在打工拼读的中国同学受到很大的鼓励,美国梦所能提供的“更好的生活”,由于青先行的脚步,让年轻的学子们得到安慰。大家都觉得,于青能做到的,自己通过努力肯定也能做到。
于青在新年过后就去普尔曼上班了。她买了一辆咖啡色的二手丰田双门小跑车,看起来很拉风,意气风发地一脚跨入了美国白领生活。于青决定仍住在莫城,一是她的同学朋友多在莫城,二来虽说华盛顿州立大学规模更大,学生更多,但普尔曼那小城却更为乏味,连个像样的购物中心都没有,普尔曼的居民若想逛个有点档次的店子什么的,还得开车奔莫城来。两座大学城之间主要靠一条双向道的高速公路连接,两边是连绵起伏的缓坡地带,春秋天里的麦田和野地风光十分迷人。她每天油门一蹬,小跑车在这样的风景里穿行十来分钟就能上下班,很是惬意。
上班后,于青的经济条件大为改善,跟我们这些穷学生不可同日而语。只隔几周再见到她,不说鸟枪换炮,也真是旧貌换新颜了。九十年代初期的美国,白领上班的着装还很有讲究,高科技公司里人人中规中矩,像今天这样穿着牛仔裤T恤大球鞋上班的人绝无仅有,女生还都要着裙装,这风气在相对保守的美国西北部更甚。于青一改在校时的简朴衣装,穿起漂亮的西裙和衬衣,配上呢大衣,足蹬高跟鞋,还化起了淡妆,有了点白领熟女的味儿,引得对时尚从不乏兴致的我真诚地夸赞。于青听了很高兴,总说什么时候约了一块儿去逛店,帮她挑些衣裳。我当然总是连声应允。
于青换到了莫城中心的公寓里,独自住进宽大的一室一厅套间。到了1990年的春节前,她来电话邀请我们几位朋友到她的公寓欢庆新春。
于青的公寓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小区里楼群不少,但有点老旧。我们到时天已黑了,很冷,灯光有点暗,一路走过长长的窄陡楼梯,上到二楼,还要穿过很长的走廊。于青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给人一种神秘感。公寓里的客厅和厨房都相当大,家具不多,看上去也挺老旧,想来是房东提供的。虽然我总觉得整个空间太空阔黯淡,但比起一般中国同学几人合租一个小小公寓的格局,感觉还是奢侈了。那夜我还见到了于青的发小、北外英文系毕业的女生小胡。文弱的小胡已婚,先生当时还在国内,是于青帮忙联系到教育系读研的。我们一起包饺子过年,听于青说起,她父亲春节后要带部里的一个团访美,她会去加州与父亲见面,也争取让父亲能到这儿来看看。那年头能有家里人来探亲的中国同学很少,大家都为她感到高兴。我们说说笑笑,一直玩到深夜。
整个夜里,于青厅里的电视一直开着,权当背景音响。在派对差不多结束时,屏幕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长黑袍的蒙面女子在窄巷里疾走的镜头,一群黑袍追兵在急跑,黑影憧憧,接着刀光剑影,大家也许已意兴斓珊,也可能真被那突然出现的诡异画面抓住了,顿时安静下来,盯着屏幕看起来。原来这是个恐怖鬼片,追来追去的结果,是那黑袍女子被砍了一刀,人头落地,群魔乱舞,鬼哭狼嚎,画面越发血腥恐怖起来。大家纷纷起身道别。于青笑盈盈地将我们送到门口,大家互祝新春快乐,各自归家。
在暗暗的灯影里一路出来,我眼里老晃着刚才在电视里看到的恐怖画面,觉得大过年里撞到这有点凶险,心里生出隐隐不安,只得自我安慰说是自己太神经质,等太阳出来,就会是又一个崭新的明天。
美国并没有春节气氛,更别说是在九十年代的西北部小城。大家躲进小屋一番庆祝之后,待天亮后推门一看,已是厚厚的积雪。清寒学子的生活还得继续对付下去,于是各就各位,又回到自己的跑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