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多,我到公园的树林里漫游。练拳的人见背剑的人往回走,问:咋不练了?背剑者说:再过一会儿地就化泞了。
我看脚下,地黑而润,像眨着苏醒的眼睛。眼下二月末,略观物候,冬天好像还没过去,但地润了。如果冰冻的大地开始化泞并撵走背剑的晨练人,不就开春了吗?
“春天”后面的字虽然叫“天”,但春从地里走过来,夏天秋天和冬天都由土地裁决节令,包括长草、开花和封冻。天只是刮刮风而已。
我说的“略观物候”,是以冬日的麻木心态看风景。若细瞅——假如以小鸟精准的视力和盼春心态辨察周围,与隆冬已有不同,垂柳从行道树的褐黑中透出微黄,枝条软了。枝软比微黄更可作立春的证据。走在土上能觉出地厚,冻土跟钢铁差不多,没所谓薄厚。说到鸟,鸟比冬日更大胆活泼,灰喜鹊扑啦落在离人不远的地面打量周遭。我猜它想在地下打一个滚儿,表达高兴的心情。灌木的枝杈还在尘埃里萧条,但叶芽在前端已露破绽,像用指尖捉一只蚂蚁,也像旧商人捏手指头谈价钱。灌木和春风讨价还价的结果是每枝萌发三十六片叶芽。
春夜比白天更有微妙的变化。夜空广大澄明,星星好像换了一拨值夜者,个头矮,且陌生。春夜观天,如在海底仰望。月夜,像一块蓝玻璃盒子,动荡,有波纹(流星的身影)。春天的夜色堆在天上放不下,从边际的地方流淌人间。月亮表面好像包一层透明的冰,比夏天白净。
观物候,除草木的渐变,还有小孩的征象。孩子属于大自然而非社会。归大自然所管的孩子透露季节的变化。孩子在春天里好动,如实说是盲动。在公园和大街上玩耍的孩子,脸上的粉红与冬夏都不相同,他们把花先开在脸上。孩子眼里笑意更多,跟放假、天气和暖有关,跟春天更有对应的缘由。春让大地松软,让柳枝轻柔,孩子怎么会无动于衷?“天人合一”,原本在说孩子,他们元神饱满,比老年人更早与更多接到春天的暗示,筋骨难耐,最宜生发。
假如以中医诊脉的手法为树、小鸟和大地把一把脉,结论一定是春天到了。墒在土里行走,水在树皮里行走,还有看不到的东西在万物间膨胀勃发,它是领跑者和启动人。在春天,它的名字叫春。
“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字写尽了所有良辰美景,打头的是一个“春”字。春如果不站在头一排,万物都跟不上来。我对名字里带“春”的人素有敬意。春把花朵、河开、雁来这些意韵浓缩成一个字——春。“春”在汉字里的读法也有诗意,是一个唇音,跟“吃”的音接近,跟“恩”的音也接近。春是庄稼人吃饱饭的第一道门坎,春对每个人都有大恩。吃唔恩——春。在春天,对着绿叶与小鸟念几声“春”,心里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