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出来,对着两个外孙女说:“你看你们又长个子了!”外公近年有点老糊涂,前几年还得过脑血栓,后来身体恢复了,脑子却没有原来灵光。
美好微笑着:“外公最爱说笑了,我们都二十多了,哪有再长个子的?”
外公点头:“那是因为我缩小了啊,所以显得你们高呗。”美好又笑起来。她没掂量出外公这话到底是幽默呢,还是思维确实乱乱的。抬眼看莉莉,根本没有一点表情,再观察来来去去在厨房打下手的大姨,竟然一副嫌恶的样子。美好心底里有点不以为然,也就是难得帮外公洗了条失禁后有点小肮脏的裤子,做女儿的,已经如此不耐烦?
大姨帮着布菜,美好检视一番,把两道素菜放置在外婆座位前,重新摆了盘。大姨亲昵地赞她:“真是个好姑娘,总是那么细心!”
外婆和妈妈吃素,算起来,大约也有好几年的光景了。
妈妈曾经信基督,到处随着社团走。那会儿妈妈怕单位知道,有点像搞地下组织,毕竟入党多年,还提了干,怕人家有风言风语。信基督后,爸爸似乎真有点回心转意,还回来过几趟,带美好去游乐场,一出手就是几千元的书买给女儿。后来似乎就不怎么灵验了,上帝没有眷顾妈妈的祷告,爸仍旧和他的女人们来往,妈妈总在夜里流泪,“阿门”之后是长长的哀怨。
后来妈耳朵软,听别人说,神也是讲缘分的,外国的神恐怕和我们中国的善男信女言语不通,而且身边的人都在读国学,讲儒教,腕上套着信珠的、每天听《心经》的人到处都有,“求”和“拜”更能够光明正大,妈便毅然决然改了宗教,虔诚地信佛。
现在妈妈每天做功课,每晚还有等身大拜。外婆曾经在妈妈祷告的时候不以为然,后来家中来来往往的全是良善忠敬的信徒,也就一起照着规矩,修身净心。
美好有时候也会陪妈妈去放生:到菜市场里募一条甲鱼,驱车到弘法寺边的东湖,选一处无人迹之处,妈妈轻轻地遣去那条生灵,引领着它最后没入湖水中。妈妈恭恭敬敬地立在岸边,称名,忏悔,皈依,发愿……
美好想自己早过了逆反期,可能很早就被动地接受了命运——妈妈的执着带给她的糊涂和彷徨。有时候她也会思索,如果她在妈妈这样的境地,应该如何把握自己呢?
美好咬咬嘴唇,她是断不会把命运交给某种虚无来掌控的。妈妈的虔诚里竟然有逆来顺受的接纳,这让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共情。
“我其实就是希望你一切都好,你好就是我好啊!”最受不了的,还有妈妈的这一套说辞。
外婆茹素前最喜欢吃黑鱼,武汉这边叫作财鱼。财鱼焖藕,是此地的名菜。那年外公脑血栓住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大姨急得手忙脚乱。外婆接到刘虹的电话,那边倒不紧不慢:“您许个愿,很灵的!您就想想,您这辈子最爱什么,如果我爸好了,您就绝不再碰它!”外婆老是声称她是红旗下生红旗下长的人,移风易俗多少年,脑袋早被洗得彻底唯物,但事关紧急,死马当活马医,就许愿如果外公好了,从此不再吃财鱼。
后来自然皆大欢喜,然后守诺,然后皈依佛教,不光是财鱼,慢慢地就断了荤腥。
幸亏还有大姨,还有莉莉,甚至还有外公,不然,这屋里的桌上,真要淡出个鸟来。美好对妈妈和自己最爱的外婆不置评论,她只能忍耐和宽容,然后,死沉沉地潜下水去,逃避。
刘虹这会儿打电话过来。她人在拉萨,已经到了布达拉宫。
美好淡淡地应了,把电话转给外婆。外婆毕竟是做娘的,听出女儿的喘息有点不对劲,一直在电话里劝她尽早回来,心意到了就可以,千万不要做等身大拜了。放下手机,外婆脸上就显出忧心忡忡的挂念来。
大姨安慰外婆:“刘虹也不是小孩子,咱家里,平常就她身体最好,体育又棒,何况又是跟着团,全是熟识的师兄们,没有问题的。”然后笑着指责莉莉和美好,两个女孩儿从来不做任何运动的,大家说笑一番,散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