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卫老太发现,姚虹的手搭在卫兴国的大腿上。
桌子是正方形的,桌布四个角垂下来,刚刚好,垂到人的大腿那块,有些屏障的作用。可桌布到底不是屏风,又是纱质的,透光,卫老太一眼便看穿了那头的景象。卫兴国没事人似的,吃饭喝汤,只是一个劲地抿嘴,很不自然。姚虹真正是个小狐狸,面上还给卫老太舀汤呢,“姆妈,吃汤——”只一眨眼的工夫,手便到下面去了,像抹了油,动作都不带咯棱的。
卫老太的眼睛是把尺,一瞟,一测,便晓得那只手在儿子的膝关节上两公分处——倒也不算顶顶要紧的位置,离警戒线还有些距离。卫老太心里盘算,姚虹进门不到一个月,手就摆到这个位置了。前阵子卫兴国看见她,说话还舌头打结呢,她呢,也是端着举着,卫老太让她和他握个手,“就算是认识了”,她死活不肯把手拿出来,老实得跟黄花闺女似的。现在倒好,一步到位,手直接上大腿了。
卫老太咳嗽一声,那只手顿时松开了,又摆到桌面上来,给她舀汤,“姆妈,再吃一碗汤——”卫老太心里哼了一声。她自然不会说穿,但适当的警示还是要的。跟大人一桌吃饭,多少该收敛些。卫老太朝姚虹看,来上海没多久,已经晓得化妆了,可惜眉毛画成一边高一边低,搞得神情也跟着有些怪异,像有事想不通似的。卫老太想笑,又有些鄙夷。想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干脆清汤寡水倒也罢了,一打扮,就露了怯了。
姚虹是弄堂里张阿姨介绍来上海的。张阿姨是热心人,卫老太把意思跟她一说,她便张罗开了。卫老太不太喜欢北方人,说最好是江浙一带的。可江浙一带有点难度,模样周正的,瞧不上卫兴国;模样差的,卫老太也不要。张阿姨劝卫老太,不妨把范围扩大些。说到底人家还是图个上海户口,越是偏远的,越是把这个看得重,别的条件就上去了。好比做乘法,X乘上Y等于Z,Z是常量,不变的。X越是小,Y就越是大。这是个道理,卫老太想想也没错。
张阿姨动作也实在是快,没几天便把照片带来了,是江西上饶人。卫老太一看,模样还过得去,便问几岁。张阿姨说三十四。卫老太问,结过婚没?张阿姨说,结过。卫老太问,有小孩没?张阿姨说,没。卫老太又问,前面那个男的,是离了,还是没了?张阿姨回答,两年前病死的。
火车票的钱是卫老太出的,两下里一敲定,人就来了。卫老太关照张阿姨,别把话说死了,好不好还不知道呢。张阿姨晓得卫老太的顾忌,隔着几百里,火车都要开一整天呢,又不是知根知底的,好自然不用说,倘若不好,连个退路也没有。张阿姨想来想去,教了卫老太一招——先把她安置下,付她工资,让她做些家务,相中了当然最好,要是相不中,再让她走,只当是找个保姆,大家都不吃亏。卫老太觉得这法子蛮好,就怕人家不愿意,伤自尊。张阿姨说,外头找工作还有试用期呢,她不愿意,有的是人排队。再说了,你们家兴国要是腿不瘸,上海女人哪里寻不着了?提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她这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姚虹来的第二天,卫老太便带她去医院体检。这么做有些直白了,但别的可以马虎,唯独身体是头一桩,半点玩笑开不得。依着卫老太的想法,没有孩子自然是好,省得累赘,但又怕她生育有问题。卫老太是快七十的人了,做梦都想抱孙子,卫兴国也四十好几了,拖不得。这女人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是天仙也要请她走人。
体检报告一切正常。卫老太放下心来,对着她只说是上海有这风气,定期要体检。
回去后,把朝北的小间腾出来给姚虹。说是小间,其实只是拿板隔出的一块豆腐干大地方,再拉道帘子。放个三尺的小床,连走路都累。卫兴国改睡阁楼。姚虹拿余光偷偷打量——改造过的老房子,小归小,厨卫倒是独立的。
姚虹整理东西时,卫老太一旁看着。一个旧的尼龙包,里面几件换洗的衣服,都是旧得不能再旧的。胸罩是的确良的,那种没有钢托,最最原始的式样,洗得都出毛边了,连卫老太这个年纪都不戴的。毛巾和洗漱用品也没带全。卫老太找了两块新毛巾给她,让卫兴国去楼下小超市买了牙刷。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套真丝的睡衣睡裤给她。早些年买的,一直没穿,倒放旧了,也算是见面礼。
姚虹千恩万谢地接过,说,阿姨你真是好人。卫老太让她改叫“姆妈”——这里头有层意思,毕竟不是真的保姆,人家千里迢迢是来找婆家的,道理上不能太亏待。反正上海人“姆妈”也是混叫的,以前卫兴国的同学到家来,都叫她“姆妈”,并不见得真有什么。让人家叫一声“姆妈”,看着不拿她当外人,好歹也是份心意。
当然了,也因为不是真的保姆,卫老太有心理准备,不指望她能把家务干成一朵花来。姚虹是江西人,吃口重,卫老太特意关照她,不要放辣,不要放太多油和盐。也是应了“矫枉过正”这个词,姚虹做的头一顿饭像是直接从水里捞起来的,端上来时还说,姆妈,上海人吃得这么淡,怪不得皮肤好,水灵灵的。卫老太告诉她,上海人吃得淡是淡,但也不用这么淡,家里又没人得腰子病。于是第二顿,正宗的江西菜就上桌了,辣得母子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卫老太倒也不生气,晓得她还是太紧张,分寸把握不好,便亲自下厨示范。从菜场买菜,到择菜切菜配菜,再到烧菜,手把手地指导。一道水芹肉丝,水芹菜是最麻烦的,要一爿爿剥开,小心挑去里面的污泥,半斤水芹菜总得择个一阵子,洗个三五遍才行。而肉丝则必须配合水芹菜的宽度,切得极细,头发丝似的,否则装盘不好看。开油锅一炒,水芹菜里的水便出来了,滗去水,盛到盘里才半盘,却是极费工夫的。还有香煎小黄鱼,便宜东西,也是折腾人的,一条条鱼要开膛剖肚,把内脏拿掉,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拿盐腌了,晾个大半日,再放到滚油里煎,一条条进去,香味顿时便出来了。煎的时候不能急,一急受热不均,肉质就不是外脆里嫩了。火也不能太大,否则皮焦了,卖相便差了。卫老太故意烧这两道菜,像新学期给学生上的第一堂思想教育课,把主旨提到一个高度。上海人过日子的意思,精致的简朴,絮叨的讲究——全在里面了。
关于家务活,卫老太对姚虹说,以前在老家怎么干,现在就怎么干,不用有压力。姚虹记下了——但毕竟是不同的。单说拖地吧,姚虹倒是勤快,趴在地上擦,抹布太湿,像写毛笔字,一笔一画都在那儿呢。卫老太说,不用这样,拖把不就在旁边?干拖把上稍微蘸几滴水,拖起来又干净又省力。窗户每个月擦一遍,用报纸。冰箱每两个月除一次霜。阳台要每天打扫。还有洗衣服,内衣分开洗是不消说的了,还要分颜色深浅,不能一股脑全扔进洗衣机,串色。床单被套每两个礼拜洗一次,晒干后最好是熨一下,服帖。卫老太自己的衣服是不用熨的,反正老太婆一个,也不用见人。卫兴国的衬衫外套是必须熨的,虽说在工厂传达室上班,算不上什么好工作,但男人的衣服领子要是软塌塌的,精神也会跟着软塌塌,就不上台面了。
姚虹拿纸笔一字一句地记下来。这个动作让卫老太挺满意,好坏姑且不论,态度首先要端正。态度对了,接下去的事情才好办。卫老太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放到她面前。她微微一怔,迟疑了几秒钟,随即收下了,脸也跟着红了红。这个表情让卫老太有一丝内疚,多少是有些看轻人家了。倘若是上海女人,怕是早扭头走了。卫老太想到这里,话便软下来了:
“也别有啥负担,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
姚虹叫卫兴国“阿哥”,卫兴国头次见到她,眼睛里什么东西一闪,倏忽便飘了过去,像道光。姚虹对着卫老太说话没啥,可对着卫兴国,鼻音就出来了,像重感冒。好多音在鼻子里转,每次都要转好几个圈才出来,不肯爽爽气气的。卫兴国被她一通鼻音搞得一愣一愣的,也传染上了,话在嘴里打转,半天才出一个字。卫老太看在眼里,有些不爽,但再一想也好,儿子喜欢是第一条,否则她老太婆再张罗也没用,到底不是包办婚姻。
弄堂是通风的,还是穿堂风,藏不住事的。几天工夫,谁见了卫老太,都要关切地问一句:“人来了是吧?”
卫老太点着头,嘴里解释,“先看看,先看看——”那些人还要细问,卫老太已快步走了过去。八字还没一撇,她不想多谈。那些人的嘴,说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卫老太最怕这样。
姚虹倒是比想象中大方得多,见了人,总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既不多话,也不装聋作哑。碰到楼上楼下,搭把手帮个忙,买个小菜晾个衣裳,也是没二话的。时间一长,卫老太慢慢看出这小女人的好来——没有小地方人的扭捏,待人接物还是蛮得体的。原先担心那层不上不下的关系,怕彼此尴尬,倒也没有。姚虹嘴上叫她“姆妈”,却也拎得清,并不真把自己当儿媳,还是试用期呢,是学徒。媳妇也要学的呀,学会了,才能真的上岗。人家管吃管住,还给钱,比老家的师傅不晓得好多少倍呢。姚虹这么想着,心里便舒坦些。
临来之前,姚虹把卫家的情况问了又问,大大小小的事,查户口似的。她晓得介绍人是有些烦了,可嫌烦也没办法,这是大事。她问,卫兴国是生出来就瘸,还是咋的?介绍人说,生出来不瘸,得小儿麻痹症瘸的。姚虹问,传达室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介绍人说,千把块吧,也就上海最低工资线。姚虹又问,他家那套房子是自己的吗?有多大?介绍人说,弄堂晓得吧,就是电视里那种上海老弄堂,东家一个阁楼,西家一个亭子间,你自己想吧。这介绍人是张阿姨的一个远亲,撮合这事时并不十分热情,而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手底握着十来个女人,扑克牌似的,让谁去不让谁去,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他要是四肢健全,长得像许文强,家里住别墅,一个月赚几万块——他吃饱了撑的,找你?”介绍人最后这么说。姚虹并不生气,停了停,从桌底下递了个红包过去,“您多关照——”
到上海那天,卫老太母子去火车站接她。人群中,卫兴国举了块牌子——“江西上饶,姚虹”,很醒目。姚虹看到卫老太,第一印象便是,这老太把自己拾掇得挺干净。稍稍放了些心,怕就怕碰到那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再看卫兴国,原地站着看不出腿瘸,鼻子很大,眼睛有些眯缝,不是那种很有男人味的长相,但也不太丑——姚虹又放了些心。火车站离家不太远,回去时叫了辆出租。卫兴国坐前排,她和卫老太坐后排。她是第一次坐出租,有些局促,一路上都紧贴车门,生怕碰着卫老太。卫老太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端坐着不看她,也不说话。她听介绍人说过,卫老太退休前是会计,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她只得朝前看。卫兴国后脑勺有些秃,顶上白花花的一小块,泛着光。姚虹想,这男人原来还是个癞痢头。
母子俩专程来接她,这个细节让她觉得挺窝心。后来向卫老太讲起这事时,姚虹用了非常夸张的语气,“感动啊,姆妈这么大年纪,阿哥腿也不方便——真是很感动的。”卫老太还要客气,“你大老远地跑来上海,总归要接的。这是道理。”姚虹说:“所以呀,所以真的是很感动,感动极了。”她一连用了四个“感动”,说到后面,眼圈还红了红——三分好说成十分好,人家听了开心,自己也不吃亏,皆大欢喜——这也是道理。姚虹给家里人写信时,说她叫卫兴国“阿哥”,那边人听了都笑,说,怎么叫阿哥呢?是男人呀,不是阿哥。
她便解释,“阿哥”其实就是男人,是“情哥哥”的意思。叫“阿哥”也好,不生分也不尴尬,朴朴素素的,是个好称呼。
姚虹到的第二个礼拜,卫兴国就邀她去看电影了。是上午场,半价。走进去,整个场子就他们两个人。电影刚开场,灯一关,卫兴国的手就活动开了。起初像搔痒,不经意似的,蜻蜓点水,是在试探。姚虹朝旁边让,可再让也只有那么点地方,总不能离开座位。让到不能让的时候,姚虹就不再让了。于是卫兴国动作幅度更大了。姚虹朝他看,见他眼睛盯着电影屏幕,煞有介事的,手却很不老实。姚虹忽然想笑了。但这个时候不能笑,一笑就臊了,没意思了。
关键还是家里房子小,倘若只有两个人倒也罢了,可多了个卫老太,就相当不方便了。这一带的旧房子,老早就说要拆了,可雷声大雨点小,拖到现在都没动静。看早场电影这个法子,卫兴国还是跟厂里几个小青工学的,花几十块钱,坐上两小时。外面点杯咖啡都不止这个数。附近那家电影院搞噱头,每天早上十点场只要十元钱,很划算。
再划算,总归也是笔开销,卫兴国向母亲要钱。他的工资,还有残疾人补贴,都是卫老太替他收着。他不抽烟不喝酒,平常没啥花销,最多是剃个头,买张DVD什么的。卫老太掏了一百块给他。卫兴国说:“妈,再多给点。”卫老太又加了一百,卫兴国还是嫌少。
卫老太朝他看,问:“要这么多钱干吗?”卫兴国说:“用呀。”卫老太问:“干什么用?”卫兴国红着脸,说:“看电影。”卫老太其实是明知故问,当着姚虹的面,给他们个钉子碰。隔三岔五便往电影院跑,卫老太看不惯。可儿子这么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卫老太又有些不忍了。到底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也作孽。卫老太又多添了一百,如果再嫌少,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行了。
卫老太说儿子,“公园里坐坐不也一样?电影院里坐还要花钱,公园里坐上一天,也没人问你收钱——”卫兴国嘴巴咕哝一下,没说话。姚虹插嘴说:“姆妈讲的有道理,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卫老太斜她一眼,心想,你倒会充好人。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数目越要越多,周期越来越短。卫老太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到后来,卫兴国索性提出——由自己保管工资。厂里工资一千三百块,加上残疾人补贴两百多,总共一千五出头。“我又不是小孩,老是伸手要钱,傻兮兮的。”
卫老太一口回绝。理由很简单,“没结婚就是小孩,钱放在我这里,要用的时候问我拿——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卫兴国说:“不是不放心,是没必要多此一举——姆妈年纪大了,管钱也老辛苦的。”卫老太嘿的一声:“管钱有啥辛苦?多动脑筋,不会得老年痴呆症,多点钞票,手也不容易生冻疮。”卫兴国吃瘪,下意识地朝厨房看。姚虹在厨房烧饭,关着门。房里只有母子俩。卫老太晓得姚虹是避嫌疑,可越是这样,越是露了痕迹。
一会儿,姚虹端着饭菜出来,招呼两人吃饭。她厨艺最近有所长进,一道葱烧鲫鱼有模有样,只是味精还是放得多,吃的时候还行,吃完便不停喝水。卫老太前年腰椎间盘突出那阵,请过一个保姆,也喜欢放味精——其实这是保姆的通病,毕竟不是大厨,怕东家嫌自己手艺差,只好使劲放味精,吊鲜。卫老太跟姚虹说过几次,她答应了,可临到装盘又是一把味精撒下去,习惯性动作。
卫老太说:“味精不好多吃的,要得肾结石的。”卫兴国说:“姆妈帮帮忙,哪有这么吓人,味精呀,又不是毒药。”卫老太白儿子一眼,说:“凡事都要有个度,过了这个度,就算是仙丹也要吃死人。”姚虹不吭声,心里晓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卫兴国三天两头要钱,现在又提出自己管账,在老人家眼里,是过了这个“度”了。
收拾完碗筷,姚虹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卫老太拆一件旧毛衣,让她帮着撑线。姚虹问:“姆妈,织毛线啊?”卫老太说:“给兴国织条围巾。”姚虹说:“姆妈眼睛不好,还是我来弄吧。”卫老太嗯了一声,将绕好的线头给她。姚虹把毛线缠在膝盖上,一边绕,一边看电视。是韩剧《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看着看着,卫老太冒出一句,“还是韩国好啊,有规矩,老人说一句话,小辈连个屁都不敢放,哪里像中国,都反过来了。”姚虹忙说:“中国也是一样的。”
卫老太叹了口气,道:“上海有句俗话,叫‘若要好,老做小’,我现在就是老做小。小的都爬到老的头上去了。”
卫兴国在一旁看报纸,像是没听见。卫老太讲得激动,呛了一口,顿时咳嗽起来。姚虹放下毛线,到厨房倒了杯茶过来,“姆妈,喝茶。”卫老太接过,瞥见她诚惶诚恐的神情,想,搞得跟童养媳似的,扮猪吃老虎。卫老太又朝儿子看,痴痴憨憨的模样,跟那小女人相比,真是有些马大哈的。卫老太想到这儿,更觉得不能把钞票交给儿子,交给儿子便是交给那小女人。好还罢了,倘若不好,那是要出事情的。
卫兴国放下报纸,用塑料袋包了一堆竹片上阁楼了——卫老太晓得他又要搞那些花样了,到外面捡些破竹片,编些小篮头、小车、小人什么的。房里堆得到处都是。卫老太不懂儿子怎么会喜欢这些名堂,劝过几次都没用,只得由他去了。说也奇怪,卫兴国对别的事不上心,唯独对这个例外,中了魔似的,一弄就是大半天。卫老太原先还以为有了姚虹,他会收敛些,谁晓得还是老样子。一次卫老太向儿子提起这事,说男人整天搞这些没用的,女人要看不起的。卫兴国笑起来:说,“怎么会呢,她很支持的。”卫老太倒有些意外了。
“姚虹说了,”卫兴国有些兴奋地告诉母亲,“这是艺术,她老崇拜我的。”
卫老太把“崇拜”这两个字琢磨了半天,觉得这小女人门槛太精,专挑儿子喜欢的话讲,是个厉害角色。卫老太把这层顾虑说给张阿姨听,张阿姨倒是不以为然,“小两口自己开心就好,你想这么多做啥?再说了,她捧着你儿子不好吗?难道你希望他们整天吵架?”
卫老太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是还没到手呢,所以捧着顺着,等将来到了手,谁晓得会怎样?”张阿姨听了直笑,“你儿子是人又不是东西,什么叫到手?你啊,想得太多,自己累,人家也跟着累。她要真有这种手段,又何必——”
张阿姨说到这里笑笑,停住了。卫老太晓得她后半句是什么。想想也是,现在这个世道,上海户口也不像过去那么吃香了,全国上下遍地是黄金,哪里挣不到钱了,何况小女人长得也不难看。卫老太想到这里,稍稍放了些心,可又有些不甘。想儿子又哪里差了,要不是幼时那场病落了残疾,现在怕是小孩都读中学了,唉。
一次闲聊时,卫老太问姚虹,上饶是什么样子?她道:“就是个小地方,没上海这么多高楼大厦,马路要窄一点,车子也没上海多。”卫老太有些惊讶了,说:“那里还有车子?”姚虹也惊讶了,随即笑道:“姆妈,上海人是不是都这样,以为除了上海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农村?”卫老太给她说得挺不好意思,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姚虹说:“上饶是个地级市,还没有上海一半大,不过绿化挺好的,空气也好,这两年房价涨得很快,市区那块儿也要一万一平米了。”卫老太啧啧道:“那不是比上海好?绿化好空气好,房价也便宜。”姚虹笑了笑,说:“不一样的,总归还是上海好,有外滩、东方明珠,还有金茂大厦,多漂亮啊——哪里也比不上上海。”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叹了口气,“姆妈,‘上饶’和‘上海’只差一个字,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卫老太朝她看,半晌,也叹了口气,道:“其实都一样。上海睡大马路的人也多的是呢。外滩和东方明珠又不能当饭吃。小老百姓过日子,其实都差不多的。”
姚虹动作很快,一天工夫便把围巾织好了。交到卫老太手里。卫老太戴上老花镜,看了一遍,让她去给卫兴国。姚虹说:“这是姆妈的心意,姆妈自己给他吧。”卫老太说:“你给我给不是一样?我给又不会多块肉出来。”姚虹便拿去给卫兴国。一会儿,卫兴国戴着围巾出来,兴冲冲地向卫老太打招呼:“姆妈,围巾老漂亮的,谢谢哦。”
卫老太晓得儿子平常大大咧咧,才不会这么讨喜,必定是姚虹关照的。心里不自禁地暖了一下,嘴上却道:“谢什么,把你养这么大都没说过一声谢谢,一条围巾有啥好谢的!”
卫老太带姚虹去剪头发。姚虹一头长发毛毛糙糙,扎起辫子来像把扫帚,还是那种老式的笤帚,硬邦邦的。卫老太建议她剪成短发,清爽些。理发店的人说姚虹这种脸型,剪个BOBO头倒蛮合适——就是那种厚厚的一刀平。等剪完了,卫老太一看,说:“这不就是蘑菇头嘛。”理发店的人笑起来,说:“阿婆,你老懂经的,BOBO头就是蘑菇头,是改良过的蘑菇头。”姚虹照镜子,自己觉得蛮好。理发店的人又说:“阿婆,你们家阿姨这么一剪,最起码年轻五岁。”
上海人统称保姆为“阿姨”。卫老太听了,忍不住朝姚虹看去,见她抚着刘海在研究,应该是没听见,便问多少钱。回答是四十块。卫老太一边掏钱,一边啧啧道:“剪个头可以买三斤大排骨了。”那人笑道:“我们这里还算便宜的,外面找个什么沙宣专门店,手艺还不见得比我们好呢,几刀下去,十斤大排骨就没了。”
回去时经过菜场,卫老太说顺便买点小菜,问姚虹想吃什么。姚虹说:“随便。”卫老太便开玩笑,说:“那就买点大排骨。”姚虹也笑,说:“好啊。”卫老太说:“兴国喜欢吃油煎大排,味道好是好,就是胆固醇太高。”姚虹说:“偶尔吃一顿,没事的。”
小贩拿了几块大排,放在秤上,“一斤半多一点,二十块。”卫老太正要拿皮夹,姚虹已抢着付了,“姆妈,我来。”给了小贩二十,又给卫老太二十,“剪头发的钱。”
卫老太一愣,“这是做啥?”
“我自己剪头发,不能让姆妈出钱。”姚虹说着,拿了排骨便走。卫老太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跟上去,“计较这个干啥,你出钱我出钱不是一样——”姚虹回头笑道:“所以呀,我出钱不也一样?”卫老太要把钱还给她,她让开了,“姆妈你先走吧,我找老乡聊聊天,一会儿就回来。”
姚虹的老乡叫杜琴,三十来岁,在隔壁弄堂做保姆。姚虹空闲的时候,会去找她,两个女人一起说家乡话,聊聊心事。杜琴的东家是个孤老,无儿无女的,脾气很古怪,不好伺候。杜琴常向姚虹倒苦水,说死老头子又怎么了怎么了。姚虹劝她,干得不开心就换个人家,哪里不是赚钱。杜琴很羡慕姚虹,说天上掉馅饼,恰恰就砸中了她。姚虹撇嘴道:“什么馅饼,你看卫兴国那满脸麻子,倒像个麻饼。”说着忍不住笑。
杜琴说姚虹新剪的发型很不错,“这下真的像上海人了,卫老太要定你了。”
又问:“老太婆啥时候给你们办事情?”姚虹说:“谁晓得,八字还没一撇呢。”杜琴道:“都好几个月了,还没一撇?”姚虹叹道:“不是‘八’字没一撇,弄不好连我这个‘姚’字都没一撇。”杜琴忍不住道:“老太婆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房子比鸽子笼还小,儿子还是个瘸子,她就这么吊起来卖?”姚虹嘿的一声。
回家时,在弄堂口见到卫兴国,在跟面粉摊头的小英聊天,眉飞色舞的。小英两只手上都是面粉,聊到兴头上,就往卫兴国脸上一刮,两道白花花的印子。卫兴国笑得牙龈肉都出来了。姚虹待在角落里,等他走了,才跟着上楼。卫老太看到儿子脸上的印子,问怎么回事。卫兴国说是不小心沾了石灰。姚虹拿毛巾给他擦拭。他说:“谢谢哦。”姚虹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幽幽地说:“又不在工地上班,怎么沾的石灰?”卫兴国道:“就是说啊,奇怪了。”
第二天,卫兴国又说要去看早场电影。姚虹没答应,说要洗被单。卫兴国道:“被单什么时候不能洗?明天再洗吧。”姚虹道:“天气预报说了,明天是阴天。”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卫老太听见了,过来说:“去吧去吧,今天天气不错。”姚虹说:“就是因为天气不错,才要洗被单啊。”转向卫兴国说:“等哪天下雨再去看吧。”卫兴国哑然失笑,说:“哪有专挑下雨天去看电影的?”姚虹不理,拆了被单去阳台了。卫老太本来还想做好人,没想到竟吃了个软钉子,有些胸闷,想这小女人怪得很。问儿子:“你们吵架了?”卫兴国说:“谁吵架了,莫名其妙的。”
姚虹洗被单时,想着刚才的情景——是杜琴教她的,说也别太低眉顺眼了,有时候也得稍稍摆些谱,耍些小脾气,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你自己要摆正位置,你是他们家的媳妇,不是保姆。保姆要事事顺着东家,媳妇不用这样。时不时要对男人发发飙,给婆婆点脸色看,这才像是媳妇了——”姚虹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说:“你懂得倒多。”
姚虹把卫兴国叫到阳台上,让他帮着绞被单,“我没力气,你帮个忙。”卫兴国一边绞被单,一边问她,“好处费呢?”姚虹朝他白眼,“是你家的被单哎,还要好处费?”
卫兴国说:“这条是我姆妈的被单,不是我的。”姚虹说:“那你问你妈要好处费去。”卫兴国嘿的一声,见旁边没人,凑上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啵!”姚虹忙不迭地躲开,卫兴国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在她胸上抓了一把。“下流!”姚虹骂道。
卫兴国笑得贼忒兮兮。姚虹从盆里湿淋淋地捞起一条枕巾,用力一抖,水花溅了他满头满身。趁他睁不开眼时,姚虹抓住他顶上一撮头发,用力一拉。他痛得大叫。与此同时,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天气预报说了,明天会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