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我在回家的火车上遇见了小尾巴，她拉着一个陌生人的手在我对面坐下。我微微有些怔住，她尴尬的笑容中夹杂了几丝成熟的妩媚，好看，可与我记忆中的好看不很相似。我们相互说着些话，大多是些无所谓的事情，一些时候谈到什么又连忙摇摇头，突然地过渡到另一个话题。我俩在谈话中表现得很积极，却又总是牛头不对马嘴，一句话说出来却被另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接上，有时我俩同时开口，有时又同时沉默。短短的一场谈话让我俩筋疲力尽。后来小尾巴和她的男朋友说着什么，而我靠着窗户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小尾巴和小城映进了我的脑子里。
从小学到初中，小尾巴12年都坐在我的斜前方，我看她很方便。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成个小辫子，皮肤白皙而有光泽，漂亮的五官上抹着幼稚的情态，但那时我坚信她以后一定会是个美丽的大姑娘。
我知道，后面的李四和窗户旁的王五也在看小尾巴，最后一排的王二麻子也拖着鼻涕一吸一吸地盯着小尾巴看，可他们不可能像我这样看得清楚。以前她就住我家隔壁，她的房间正对着我的房间，她是我牵着手长大的。但小尾巴不这么认为，当有一天我正神采飞扬地向他们讲起我们的幸福往事，那些惦记她的男生都听红了眼，结尾处我惯例地大喊一声——我和张梓辰是青梅竹马呀，不料小尾巴在听到了这句话后，抹着眼泪哇地一声哭开了。我少年时代的爱情就这样第一次遇到了挫折。
小尾巴从那以后就不理我了，我把笔故意丢到她脚下她都不帮我捡，我把每天的零花钱都买了笔丢下去，她一支都没帮我捡过。而我的悲伤还没落幕，回到家我妈就拽着我的耳朵，把空空的文具盒甩到我面前，暴跳如雷地喊道，笔呢，笔呢，笔哪去了？我想，小尾巴，我为了爱情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真痛，哎哟，真他妈痛啊。
这天我看小尾巴看得入了神，英语老师用力地喊到我的名字，问：“章三，这个句子是什么时态？”我那时英语还不错，但不知道是哪个句子，便四处张望，可没人愿意给我一个答案，我只好弱弱地回答说：“这是现在尴尬时。”安静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王二麻子甚至笑得将鼻涕喷出老远。老师的眼睛瞪得圆鼓鼓的，跳起来拍着桌子说：“都初三了，怎么这么不争气。”老师手朝外面一指，我便自觉地滚出了教室，滚出去之前我望了一下小尾巴，正好遇到她同情的眼神，我顿时无所谓了。
我站在教室外面无所事事。一会儿，学校的小霸王从走廊那头像风一般地跑过来，在我旁边的拐角处探出脑袋问：“教导主任追上来没有？”我摇摇头。他直起身子说：“走，带你去玩。”我说：“我在罚站。”“屁，我也在罚站。”说完他一把抓住我就跑了起来。
按我妈的说法，我家是书香门第，我爷爷和我外公是读过私塾的，我爸和我妈都念过大学，我应该是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小尾巴和我则是门当户对，又是邻居，她妈和我妈经常一起讨论自摸、和牌的事情，今天小尾巴在我家吃红烧肉，明天我就去她家喝排骨汤。当时大院子里的男孩们嫌弃女孩，只有我和小尾巴玩，他们也嫌弃和女孩玩的男孩，于是我只好一直和小尾巴玩。
小尾巴真的有小尾巴，一起在浴缸洗澡时我摸到了。她是早产，屁股上的一截尾巴还没来得及缩回去她就出生了。小尾巴叫我不准告诉别人，我说就要告诉别人，她哭了起来。我忙安慰道：“哎哟，不要哭，你亲我一下我就不告诉别人了。”“怎么亲？”小尾巴收起眼泪问道。“笨死了，那我先亲你一下你再亲我一下。”
于是我用嘴唇在她嘴唇上贴了一下，小尾巴明白了就回亲了我一下，还说：“章三，我天天亲你，你不要跟别人说我有小尾巴好不好？”我欢快地答应了。可我最顺嘴的还是喊她小尾巴，她不乐意了，说我天天这么喊，别人会听到的。我说：“不行，你每次亲得我嘴巴痒痒的，不舒服，你没看电视里亲得都那么舒服么，你哪天把我亲舒服了我就不叫了。”小尾巴又要亲我，我推开她说：“行了行了，今天亲了那么多次都不舒服，你明天好好表现吧。”
那些日子小尾巴整天跟着我，别的孩子就起哄说：“张梓辰是章三的小尾巴，张梓辰是章三的小尾巴。”他们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此起彼伏地响在童年的每一次游戏中。
小尾巴每次听到都哭，抱怨道：“都是你，大家都知道我有小尾巴了。”我辩驳道：“他们说你是我的小尾巴，不知道你真有小尾巴。”小尾巴想了想说：“那我还是做你小尾巴吧。”我满意地说：“你就是小尾巴，你就是我的小尾巴。”
小尾巴比我小三个月，但她比我聪明多了。幼儿园的时候她的妈妈关切地对我说：“章三，张梓辰的小红花贴满一面墙了。”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妈妈说：“章三，张梓辰数学每次都考一百分。”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妈妈说：“章三，张梓辰语文又考了一百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对小尾巴说：“你读书这么卖力不成心让我丢人么？你再考一百分我就告诉别人你有小尾巴了。”小尾巴正在做作业，头没抬地说：“得了吧，你不会说的。”我听了没话讲了，只好说：“你教我吧，我考好了你妈就不嫌弃我了。”小尾巴一口答应了。
小尾巴最得意的游戏就是和我并肩靠墙站着，叫她妈把我们的身高线画出来，然后看着墙上两条黑线快乐地笑。“章三，你怎么一直比我矮。”为此，我学着大力水手拼命地吃菠菜，可还是一直比她矮，后来小尾巴对和我比身高没了兴趣。我拉着她要和她比一比的时候，她很不屑地说：“能不能成熟点，长得高能考一百分么？”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小尾巴和我一起的时候总是做贼般的缩头缩脑，她妈如果看到我们在一起，老远就要喊她，然后拖着她回家去。
小尾巴的妈妈不喜欢我了，我一腔热情地跑去找小尾巴的时候，不苟言笑的她妈妈总说：“张梓辰不在家。”我就问：“她去哪了？”她妈告诉我，去上奥数班了。反正小尾巴一次都不在家。可我知道她在，有时候小尾巴就在她妈身后胆怯地看着我，我很怕她妈只好识趣地下楼走了。
但我心里就是想着小尾巴，一次次跑到她房间的楼下，小声地喊她，可她家在三楼，根本听不到，徘徊良久只能无望地走开。
院子里那些讨厌的孩子冲着我喊道：“章三，你的小尾巴哪去了？”我没空理他们。他们就一哄而上将我按住，要扒下我的裤子。他们高声喊道：“看看你屁股，有没有小尾巴了。”我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没有小尾巴了，再也没有小尾巴了。”
那天我终于忍不住对着我妈哭出来了，我吐字不清地向我妈诉说着，我妈先是劝了我几句，看劝不好，她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叫道：“以后不准找张梓辰，再找就打断你的腿。”我妈的样子把我吓呆了，停了半晌我伤心地大哭起来。
我后来才知道，有一天我妈和小尾巴妈打麻将，我妈手气好一直在赢，她沉浸在了赢钱的喜悦当中，将小尾巴妈和晕了，和得她输得一分不剩，最后她把钱一甩哭丧着脸说：“我待你家不薄啊，你他妈的怎么老和我。”
我不能和小尾巴双宿双飞的现实在我年幼的心里已渐渐清晰，我每天出去玩，关门的时候总要将门摔得咣咣响，下楼梯时也踏得嗵嗵响，我要让小尾巴知道，我出去玩了，要和别人玩，我过得比她好多了，但小尾巴从来没开开门窗看我一眼，这让我很失落。
但终于有一天小尾巴开了门窗，她冲着我叫道：“章三。”
我立刻从楼梯上往回跑，喊着：“小尾巴。”“章三。”“小尾巴。”
我俩没完没了地叫了好一阵，开心了好一阵。小尾巴委屈地说：“我妈出去了，把我锁在家里，我想出去和你玩。”我使劲地晃了晃那扇铁门，说：“你妈越来越坏了，你过得好不好？”“不好，我经常想你。”
后来有一天，我看到她家所有的家具都被搬上卡车，然后小尾巴坐上另一辆车一起走了。那时我躲在家里窗户边，看到小尾巴在朝着我家窗户看，她妈推搡着让她上车，可她还在看。等汽车开走后，我竟忍不住地哭了好久。
小尾巴就这么从我的童年里消失了，我经常会想起她，每次回忆都像在读一个新鲜的故事。直到初三，长得更漂亮的小尾巴才出现在我课桌的斜前方。
罚站那天，我心里还堆积着许多有关小尾巴的失落，而小霸王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跑。我想甩开他的手，回去罚站，否则会挨老爸一顿揍。小霸王捡起两块砖头递给我一块，说：“拿着，一会看我眼色行事。”我跟着他再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人高马大的五六个人立在那里，凶神恶煞般。小霸王一个人就上前了。他们高大的个头让我觉得是无法战胜的。我拿着砖头倒吸了几口凉气，挺着腰动也不敢动。我看清他们中的一个小胖子是隔壁班的，小霸王和他交涉了一会，就挥着拳头打过去，小胖子旁边的人立即拥上来。只见小霸王后退了两步，用一块砖头砸破了旁边放灭火器的橱窗，玻璃破碎的声响唤醒了小霸王身上的霸气，他嗷嗷地叫着，抱起灭火器一个劲地朝他们扫射。白色的气雾瞬间战败了那些大个子，他们狼狈逃窜。小霸王追上去，左脚踢倒一个，右脚踢倒两个，其他人来不及认清方向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小霸王扔下灭火器，很牛逼地吐了口痰，趾高气昂地搂着我的肩走了。当时微风吹起他前额的头发，我看清了那张胜利者骄傲的面孔，他威武的形象比传说更具体地刻在了我脑子里。
那天不出我所料地挨了老爸的打。从那以后我出名了，我是小霸王的金牌打手。
我学会了吸烟，吸烟的表情中夹杂了从《古惑仔》里学来的惆怅和痛苦。双肩包也用一个肩膀背着，这样就方便随时一甩就能甩到别人的脸上。我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的时候，路都显得宽敞些。小尾巴说我学坏了。
自从学坏后，我觉得自己有了身份和地位，敢于明目张胆地喜欢小尾巴了。李四和王二麻子等都跑来说，不喜欢小尾巴了。
但无论我如何招摇过市，小尾巴都不再看我一眼了，我坚信我的痞气总有一天会赢得小尾巴的心，因为那时候小说里都流行写好姑娘和坏男生谈恋爱的故事。
下午上自习课的时候，突然响起一个放屁声，大家捂着鼻子迫切地想找到屁的主人。只有我知道，这个屁是小尾巴放的，我随即勇敢地说：“是我放的。”大家立刻安静了，小尾巴转过头用眼角看了看我，这让我高兴坏了。附近又弥漫起一阵臭味，我立刻脱口而出：“还是我放的。”我惬意地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欢快得有些恍惚，喃喃自语道：“放屁怎么了，张梓辰放的屁都归我了。”耳机的音量太大，我意识不到自己的喃喃自语声有多大。身边出现了些骚乱，我慌张地抬起头，赶紧去看小尾巴，大家都看着她，她饱含热泪在大家的注视中跑出了教室。
小尾巴真的不理我了。我将每天的思念写成情书悄悄递给她，她看也不看就塞到桌子抽屉里去了。仿佛我不存在一样。在一个近乎绝望的晚上，我用小刀割开了自己的食指，按在纸上，要写一个大大的“爱”出来。第一撇写得很漂亮，鲜红鲜红的，再往下就没那么多血了。我拿起小刀又在手上拉出一道长口子，血骤然冒了出来，溢得纸上血糊糊的十分恐怖。我不得不又小心地重写了一个，我用卫生纸将疼痛的手指包好就晕晕乎乎睡了。第二天我妈狠狠训了我一顿，说我用红墨水把床单弄脏了。而这封血书与其他情书并无区别，也是泥鳅入大海，有去无回。我又痛苦地用纸折了九十九朵玫瑰。她对我还是那么冷冰冰的。
我每天都像掉了魂一样没精打采的，小霸王觉得我这样很没出息，他说：“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喜欢你的姑娘又不是没有。”当时我们坐在校门口的小卖铺里，我回头看了看店里的两个姑娘，她俩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胸中顿时澎湃出一股自信，亲切地对那两个姑娘笑了笑，她俩也很配合地展露出内心的不平静。我获得了暂时的满足。
初三时我的个子已有一米七八了，五官也俊朗起来，我妈老早就预言说我长大了会很英俊。而我当时神态却给人少年的感觉，没几个正经女孩会喜欢我，况且无论谁也不是小尾巴。我澎湃的自信忽然就退了潮，不高兴地沉下脸来。小霸王说：“那个小尾巴，除了成绩好还有哪好？”我没做声。他又凑过脸来抱住我的肩，说：“没事，还有我呢！”“有你管屁用。”我不耐烦地说。小霸王一下子将我搂得更紧，笑嘻嘻地说：“你知道什么叫好兄弟么，好兄弟就是在你没有女人的时候充当你的女人。”
那段日子除了小尾巴我再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小霸王天天寻人打架，他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就是自己的最高使命。我在一旁狐假虎威却不用动一拳一脚，他们的怯懦将我的威严打扮得漂漂亮亮。在以后的日子里，这段岁月总是被无忧无虑这个成语包裹着浮现在我的记忆里。
那天，小霸王和我刚刚结束一场群架，他搂着我坐在小花坛上，黄昏的天空沉重地压迫着我们，我俩抽着烟，试图将烟吐到天空中去变成一朵云的模样。好久之后，小霸王说话了：“章三，快要中考了。”
我不相信这话居然从小霸王的嘴巴里冒出来，诧异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甩开我的手说：“我爸给二中校长送了钱，我被提前录取了。”我被烟狠狠呛了一口，瞪大了眼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