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家的人,做事总比人慢一拍。都这光景了,还没给薛冰找到婆家。
薛冰的发育,似乎也比一般女孩子迟钝。有一阵子,不知怎么弄的,像极了假小子。现在,她偶尔瞥见抽屉里中学毕业照中的那个人:短发,头歪眼斜,神情木讷,小胸脯,夹杂在一群早熟妖娆的少女中间,相当惹眼。
在自己那群麻将搭子里,薛太太是出了名的会打扮。她常打趣说:“也不知道薛冰是不是我生的。”薛冰的弟弟,比她文静。
幸亏,大学毕业后,薛冰算是过得去了。也不晓得她是怎么开的窍,反正是开窍了。相熟的人见了面,都会“美女美女”地喊薛家母女。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母女俩都笑逐颜开。就算只赞美其中一个,仿佛也是对另外一个的表扬。薛太太得意地说:某某家的女儿,小时候那个水灵,可惜现在都长歪了,像那个陈家小姐、那个苏家小姐,等等。
念高中那会儿,薛太太不担心薛冰早恋,不过她知道,薛冰“糊里糊涂”,和几个男同学“结拜”了。那时候,这一套,是香港武打片兴起来的。
薛冰和女同学不是很合得来,话没说几句,就要被赏白眼。有一个家里很有钱的姓朱的男生,觉得薛冰“气质特别”,时不时找她说话。有一段时间,薛冰以为他爱上自己了,很是得意,很快发现他其实只喜欢胸大的女孩子。几个男的在朱哥哥家结拜那天,薛冰正好也在,吵着要加入。
“好吧,好吧。反正你不像个女的,不会破坏我们的兄弟情。”朱哥哥说。
照韩国电视剧的演法,神经兮兮却又跟男一号过从甚密的女主角往往会引起女二号、三号、四号的恨意。薛冰无此烦扰,相反,那些女配角们倒因此看重了她一些,明里暗里打听这打听那:他们什么血型星座?谈过几次恋爱?平时去哪些地方玩?以后想考什么大学?温州本地的上海的北京的还是美国的?……
就算不很清楚,薛冰也装作知道。她不喜欢她们,随意胡诌,嘻嘻哈哈,好像一团和气,其实相当于在抽她们耳刮子。不过,让薛冰生气的是,她们倒没有过半点怀疑:她和他们会有什么进一步发展?或许,只是或许,有一两个人觉得,薛冰是扮猪吃老虎的主,得小心提防着。
大学毕业没多久,薛太太有一次试探着问薛冰有没有交过男朋友?薛冰嗫嚅着说“有”,“但已分手”。她的说话声中,有一丝卑怯,像是吃过什么苦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薛太太没追问下去。
别人开始问起薛冰的婚事,薛太太先回说:“她大学才刚毕业。”薛冰毕业一年了,薛太太仍旧说:“她才刚毕业。”口气之不耐,仿佛任何打听薛冰婚事的人都没安好心。
薛太太又跟人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女孩子自己都有主意。”
别人说:“那是那是,没准你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好事就成了。”
本地女孩子,除非父母真有金山银山,大学毕业后都会找个工作,见识一下社会,也能多结交些人。工资不高不要紧,不拿工资当临时工的也很多。
薛先生发财发得比人迟,退得却比人早,不过终究是有些家底的。每天吃吃利息,打打麻将,不也挺好?
有人找薛先生借钱,薛先生利息开得却比别人高一分。本来,有几个亲戚在开很体面的公司,薛冰可以过去坐个位子,这下也没了。
薛太太开玩笑说,干嘛要出去给别人打工?赚那么一点工资,“还不够我一晚上输的”。
薛太太又说,“我的要求很低,真的很低”,薛冰的未来老公,房子是要有的,车子也是要有的——这些都是“基本款”,“不信?随便去街上拉个人问问看是不是这样?”大不了,薛家给他买车好了,如果他不怕被人看不起的话!其实,当地风俗,女方买车是“基本款”。
自然而然的,他们授命薛冰去相亲,也迟人家一步。薛太太是“碍了朋友面子”,才让薛冰露了几次面。期间,薛冰收获喜糖无数,还参加过几次满月酒。
别人等着看好戏,薛家才急起来,到处撒网——但凡达到“基本款”的,各位善丈人翁介绍无妨!
薛冰玩笑似地说:“你们这么急干嘛?”
薛先生仿佛后怕了,说:“话不是这么讲的。一年又一年,影儿一样晃过去。”
薛冰仍不当一回事,介绍来的人,只要问她意见,都说“不错”,但总见了三两次就说不见了。
薛太太说:“你先拣一拣也没关系,不过我们总要给人家一个说法。”
鸡蛋里挑骨头,永远是简单的:这人太瘦,比她还瘦;这人初初看上去还周正,面对面坐在一起,就发现他有点斜眼;这人她是听见他悄悄打电话的,玩期货的,一周输了百来万;这人聊天时露了马脚,他爹欠太多债前段时间丢下工厂跑马来西亚去了。这些事都没打听过,介绍人是干什么吃的?!
薛太太庆幸薛冰没她想的那般不通人事,又恨介绍人视她的“基本款”为无物。薛太太把薛冰的话重复给介绍人听,虽然降了好些调,去了好些火,仍得罪了不少人。
虽然常在薛太太面前撂狠话,表示要看上这些相亲的男人有些难,但只要有新人报到,薛冰都会尽力敷衍。
今时不同往日。在他们面前,她其实惯于俯首低眉。但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停留的时间比惯常来得久一点,像是想在不长的几秒内看穿一个人。可在他们眼中,她这种样子,既娇羞又有一种痴迷的神气,没几下就让人觉得,她是喜欢他们的。
然而,就是没下文。
中秋节过了没多久,传闻薛家喜事将近。对方是旧相识,姓陈,以前是薛先生的同行,做电器开关的,现在改做房地产生意,已在杭州置了两套房,给儿子。
见面、喝咖啡、吃饭、逛街、收花、唱KTV……一切按既定流程来。他相貌庸常,抽点烟也喝点酒。他有雄心,希望以后将家业发扬光大——不过他这雄心,似乎每个人都有。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对她毕恭毕敬温柔体贴。他与她一样的岁数,有点急着马上成家立业。
见了三四次,薛冰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她想,这样一个人,她原本是有可能喜欢的。
不久,陈家提出订婚,薛家乐开了花,四处散布说,男方已经找师傅合八字算日子了。
薛冰惊恐,觉得人们里应外合,一下子把她卖了——其实,当地男女见个两三次就订婚稀松平常,结婚的都有——没有其他办法,只斩钉截铁地说“不要”、“不行”。颠来倒去的,就只这几句。
看她态度坚决,薛先生就说:“那再看段时间好了,那边也可以商量的。”可薛冰这边,仍不留任何余地。
众人指明利害关系,薛冰还是硬颈。
这让薛先生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薛太太光火至极,连停了几日牌局,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古怪。薛先生一个劲地说:“实在搞不懂!”他说得颓唐,薛冰听来,只觉得比责骂更沉重。
陈家打电话来,把话讲得和声和气:两个孩子暂时不订婚,一点事没有,再多在一起了解了解看,好事成不成那得看缘分,如果没缘分,就当多结识一个朋友也是好的。
薛太太黯然对薛先生说:“陈家识大体。”
对方给薛冰打手机,她一看是他名字就挂断。
薛先生对薛太太说:“薛冰看不上,那男的总归是哪里有什么不好我们不知道。那这次就算了,再看看,再看看。”
薛太太将气撒在薛先生头上。在她眼中,没有比陈家更好的人选了。
慢慢地,连薛先生也觉得事有蹊跷了:介绍来的人,薛冰连见都不愿去见。随便敷衍敷衍,哪有那么费力?和她说话,要么“嗯嗯呀呀”回几声,要么就一声不吭。哪能就干坐着,白白错失良机呢?
怒火在沉默中爆发。薛冰跟薛太太吵了几次架,一直当和事佬的薛先生也没好声气。薛太太嫌薛先生不会管薛冰,也吵了好几回。
虽然占上风,但薛太太似乎有点怕薛冰,吵完,冷淡了两天,就加倍嘘寒问暖,但不久还是安排人来。最初一两个,薛冰像是出于歉意,又敷衍再三,接着故态复萌。
薛太太跟人说:“我现在什么都好,就是被薛冰给绊着!”薛太太想,原以为她通了人事,没想到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蛮”。
家族里的一些长辈催薛先生赶快给薛冰找婆家,又说肯定是薛太太撑腰,薛冰才会这么挑。薛太太因此觉得非常委屈。
有一天晚上,薛冰在外头吃饭,回家有些晚。她发现薛先生薛太太还坐在客厅中看电视。他们家客厅大,沙发与电视隔得远。客厅的灯没开,薛先生薛太太正肃穆地看《非诚勿扰》。电视中,人声喧哗,叽叽喳喳,薛先生亦不时评点,声音却有些嘶哑,仿佛近来说了太多话。薛太太没有附和,只蜷缩在沙发中一声不吭,身上裹一张毛毡,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三分之一。
电视射出的白色光束射到薛先生薛太太的脸上,薛冰才看到他们的脸,有些模糊,有些倦怠,还有些不忿。
她一声不响,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