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小水洼,我惶恐起来,脚步不知是加快好,还是放慢好,只怕那些摇头晃脑的小怪俏干瘪在毒烈的日头下。
小怪俏是我给起的名字。起这个名字时我正忙于欣喜,还不知道很快就要为之焦虑。那是个星期天,我挎着个竹篮去剜野菜。村边的野菜早被饥饿的乡邻挖光了,我在弯弯的田垄上寻寻觅觅,待菜篮快要装满时已走到离村很远的汾河边上。就是在这儿,我看见了小水洼。就是在小水洼,我看见小怪俏。当然,那时还没有小怪俏这个名字,它们只是小水洼里的一群小蝌蚪。引我注目的也不是它们,是小水洼。小水洼水很浅,清清亮亮,清凉得如同一面镜子,把蓝天和白云都装了进去。我走近它本来是去看蓝天白云,往常溪流里也有蓝天白云,可是流动的粼波总搅得蓝天起伏不平,白云晃个不停。这小水洼里的蓝天平展,白云闲逸,美妙得如同一幅小巧的图画。就是在观看图画的时候,我发现了水里的青蛙。其实不是青蛙,只是一窝蝌蚪,一窝准定要长成青蛙的蝌蚪。蝌蚪不大,比那大个的黑蚂蚁大不了咋点,可是却紧紧粘实了我目光。
我本来就喜欢蝌蚪,在小生灵里唯有他们可爱,唯有他们奇怪,唯其奇怪才更为可爱。我把它们看成没有身子的活物,又圆又大的头上拖一条不细细的尾巴,尾巴一晃,圆圆的头就向前走了,不是走,是在游;再一晃,圆圆的头会转弯,还会转圈。多少年后回味他们的姿态,我才想起个确切的形容词:憨态可掬。那日我面对这伙憨态可掬的小生灵,只觉得可爱,却不知用什么词语来描画他们。看着那些有头无身的怪模样,我就把它们叫成了小怪俏。
我呆呆看着小怪俏戏游,看着看着欢乐渐渐隐去,竟然生出不小的忧虑。这个小水洼离汾河不远,明显是涨洪时游荡上来的河水。洪水过了,河水退了,却将一汪清水遗留在了这低洼处。这是一汪没有根源的水洼,准定要被亮亮的日头连续几天晒干。小水洼干就干吧,那一窝小怪俏可怎么办?它们既无腿脚行走,又无翅膀飞翔,岂不随着水洼的干枯而枯干了娇嫩的生命?我忧虑了,忧虑眼前这无忧无虑的蝌蚪实际是欢快地迎接自己的死去。那天,我在水洼边惆怅了很长很长时间,后来还是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我在读书声里熬过了一个星期,当我再一次走近河滩时,急于见到的就是那些摇头摆尾的小怪俏。可是,又怕这些小怪俏遭遇不测,心里好不胆怯。这几天,日头一天毒过一天,浅浅的水洼早该晒干了。我不敢想下去,唉,可怜的小怪俏……
然而,我多虑了。我眼前的水洼还是水洼,明镜还是明镜,小怪俏仍像先前一般在明镜似的水洼里摇头摆尾,摇得可爱,摆得也可爱。我真纳闷,这毒烈的日头咋就奈何不了小小的水洼?
我的纳闷很快就消散了。消散我纳闷的是一阵接一阵的笑声,和随着笑声跌跌撞撞摇晃过来的孩子。不用看,听那不断气的笑声,就知道是笑娃来了。笑娃很少哭,从小就笑,笑到十几岁了还是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众人都说,这娃笑憨了,所以笑娃就成了憨憨。憨憨的笑娃笑过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死人的头骷髅,一走一晃,那头骷髅里不断地洒出清水来,洒得裤子、鞋子都淋淋滴滴的。他笑着,走着,到了水洼边,一弯腰,将骷髅里的水倾倒进去。低下头又是一阵密集的笑声,我真真切切看见这是冲着那些小怪俏开心大笑。笑着笑着,他提起头骷髅一溜烟跑了,朝着不远处的汾河跑去。
嗨呀!原来这水洼没干,这伙小怪俏没死是笑娃这救命菩萨保佑啊!笑娃救了水洼,救了小怪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蝌蚪,只知道他跑了一趟又一趟,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摇摇晃晃,却还是一趟一趟地跑。我喊他,喊他歇歇,他头上的汗直往下流,一道一道,从赤裸的背后、胸前流下,流湿了裤腰。我想告给他,换个舀水的用具,别说水桶,即使是个小小的水瓢,也比那个狰狞的头骷髅装水要多。何况那个头骷髅,装不了咋点水还怪吓人的,我连看都不敢多看几眼,更别说让我拿了。可就是叫不住他,他只朝我一瞅,哈哈一笑便又跑去打水。
……
往后的日子,我时时牵挂着水洼里的那些小怪俏,每逢星期天都来河滩上看望。每回看望,都能看见笑娃,他仍像过去一样一趟一趟用头骷髅捧来水,倒进那个小小的水洼。水洼仍然清亮如昨,蝌蚪们也就继续摇头摆尾地快乐着。所不同的是它们一天天长大,大到“圆鼓辘辘”的腹下悄悄伸出了小小的嫩爪。嫩爪悄悄长大,有一天大得可以贴着地皮爬了,后头拖着的那条尾巴便萎缩了。缩得看不见了,他们就会蹦了。蹦得并不稳当,却蹦跳个不停。而且,蹦跳出去,很少再有回到水洼的。蝌蚪大了,大成了青蛙。水洼里的蝌蚪不断蹦走,越来越少了。
笑娃却不管少不少,依旧像往日那样,一趟一趟地打水,把水倒进水洼,再冲着稀少的小怪俏发出密集的笑声。笑着又去打水,打水的工具,还是那个我看都不敢多看的头骷髅。
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小怪俏会全都跑光,却没有想过这一天竟是那么凄惨。
这一天,我提着竹篮没有剜野菜,撒腿跑到了河滩上的水洼边。我大喘着气还没站定,就被眼前的笑娃惊呆了。他不笑了,坐在地上蹬着双腿,放声嚎啕,哭得活像个两三岁的幼童,一脸的泪水和鼻涕。我走近一瞧,水洼仍然清清亮亮,清亮的水里却不见一个蝌蚪,都长大了,都蹦走了,只留下了笑娃那揪心的哭声,和那个漂在水面的头骷髅。那头骷髅肯定那是笑娃摔进去的,肯定摔掉的同时就爆发了这撕肝裂肺的哭声!
我拉笑娃,拉不起来。
再拉,还拉不起来。
日头高了,更高了,我不得不去剜菜了……不知过了多时,哭声终于听不见了。
我扭头远看,笑娃站起来,又笑出了声,沿着河边低头走着,像是寻找那些从小水洼跑掉再没有回去的小怪俏。
他能找到吗?
剜满野菜我便回了家,早把笑娃给忘了。第二天放学回家,村路上气氛有些惊乍。沿路站着不少的人,忧愁地说道着什么。站住一听,才知道是笑娃丢了,找遍了远近亲戚家也不见人影。笑娃妈给众人说着,抬起胳膊不时擦脸。脸上的泪水,擦去,又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赶紧告说了他的去处,笑娃妈立即带人去找,找来找去,却始终没有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