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灌云县是一个东临黄海的沿海大县,海中有一岛,名曰开山岛。这个开山岛面积只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在浩渺无边的大海里就如一片小小的树叶。别小看了这片“树叶”,它却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当年日本人入侵江苏,就是首先落脚在这片“树叶”上,然后疯狂登岸,用滴血的屠刀划遍江苏大地的。灌云人每每提到此事,至今仍愤恨不平:
“杀了多少中国人啊,灌云吴凤庄大屠杀,灌云县城板浦大轰炸,灌云南岗乡血案……”
“要是当年国民政府派一个排的兵力守岛,日本人也不至于这么顺利地上岸。”
“国民政府腐败,就是没有这样的战略眼光。”
这么一说,开山岛就不是一个小小的海岛了,而是中国黄海中一个小小的门户,难怪灌云县志称其为“兵家必争之地”。
建国后,党和政府高度重视开山岛的建设,派解放军一个工兵连进驻开山岛。这个连在开山岛整天“叮叮当当”“轰轰隆隆”,不分昼夜地搞军事建设,修战壕、筑堡垒、开山洞、挖壕沟,忙得不亦乐乎。于是乎开山岛成了一级军事禁区,当地的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每每提到开山岛,总是神秘地耳语着:
“你知道吗?开山岛几乎被解放军掏空了,山洞里安装的都是解放军最先进的武器。”
“山上的炮筒子比洗脸盆子还粗。”
灌云人放心地笑了,说有解放军给我们守岛,小鬼子想再次登陆,就做他娘的大头梦去吧,我们老百姓总算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1988年全国大裁军,开山岛的一个炮兵连硬是被活生生地裁掉了。开山岛没人守了,老百姓的心又悬了起来,纷纷写信给县政府,说开山岛没人守,我们睡觉都不踏实。这也难怪,这开山岛离日本太近了,家门口有贼,而且又被人偷过一次,屋里的主人能睡得踏实吗?事关民心民意,灌云县政府马虎不得,要求县人武部把这件事当作大事来抓。县人武部讨论来讨论去,决定派民兵去守开山岛。第一批百里挑一,挑了一个人去守开山岛,这个人好不容易守了20天,下岛了,说岛上生活太苦了,没法坚持下去。县人武部又千里挑一,再挑一个人去守开山岛,一个月后这个人又下岛了,说这哪里是守岛?是坐水牢,他娘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县人武部又万里挑一,再挑了一个人去守开山岛,没过十天,这个人又下岛了,说苦啊,苦啊,一辈子都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再选第四批,仅过了三天又下岛了。
谁能挑起这守岛大任?谁能做这第五任岛主?难道灌云县就没有能勇于献身、为国赴边的守岛大将了?真是愁坏了灌云县人武部一班人。
1988年7月正是盛夏季节,灌云县鲁河乡鲁河村28岁的小伙子王继才,背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去开山岛赴任了。
王继才一米七八的个子,敦敦实实的,站在那里犹如苏北无边的高粱地里一株熟透的红高粱。苏北的高粱地那可是个惊心动魄的去处,如无边的血海,无际的哨兵,王继才就是这无边无际高粱地里的一株。灌云县人武部干事王长杰叫王继才上午8点到燕尾镇码头会合,8点半登岛。他激动得一夜没睡好觉,一早6点钟就到了。
几天前,王长杰对他说:“给你一个绝密任务,派你为祖国赴边,去守开山岛,燕尾镇人都说那地方是水牢,条件非常艰苦,但你还不能说不去。”王继才说:“不就是苦吗?苦点算什么,为国赴边,我认了。”王长杰说:“好。你父亲是老干部,老退伍军人,我们已向他老人家打过招呼了。你母亲、你妻子都不知道,你就别对他们讲了。”王继才说:“你放心,我绝对不讲。”王长杰又说:“你去之前要少拿衣服,带多了会引起你爱人的怀疑。”“知道了。”
开山岛属于灌云县燕尾镇。此时的燕尾镇正是夏季捕鱼的黄金季节(那时还没有休渔一说),来往的渔船在港口出出进进,整筐整筐的马鲛鱼、大黄鱼从船上抬上抬下。闲不住的王继才放下行李,帮起忙来,一大筐马鲛鱼,他“嘿”的一声,便端下船来。“好一块干力气活的料。”有人暗暗地说。有人仔细地打量这小伙子,只见他生得人高马大,结结实实,一双解放鞋,一件老头衫,黄军裤,戴一块当地人号称是“山芋干”的钟山表,一看就知道是农村来的。忙了一会儿,就有人放过话来:“哪里人?”“灌云鲁河乡人。”“是来找工做?”“不,上级派我去守开山岛。”“你是去守开山岛的?”不少人惊奇地围了过来。“是呀。”“失敬、失敬,原来是开山岛第五任岛主来了。”
王继才从渔民那带有几分嘲讽的言语中,觉察到了他们话中有话。
有一位年纪大一点的、像是渔老板的人说:“小伙子,留下来吧,我看你是块干活的料。燕尾镇到处都是黄金,我给你每月1000元,另外还包吃、包住。这一年下来,就是小1万元,怎么样?”王继才想,月工资1000元不少了,这年头是天价了,县人武部要我去守开山岛,每月才300元。王继才说:“不行,我要守开山岛。”有个汉子听罢横插一句道:“小子,你执意去守开山岛,你知道开山岛吗?”“不知道。”“不知道你守什么开山岛。”“真不理解,好好的小伙子为什么要去坐水牢!”又有人插上一句。
王继才有点不高兴了,说:“话怎么说得这样难听,怎么叫坐水牢呢?”
“上开山岛就是去坐水牢,我们燕尾镇人就是这样叫的。不信,你去了就知道了。”
有人悄悄地告诉王继才:那开山岛是个十分险恶的地方,岛上的蒿草里有害人的双头蛇,有目如铜铃、口如血盆、专吃人心肝的海怪,山崖下有吃人的大鲨鱼,山上有海盗出没,岸边还有“大元宝”。
“大元宝?那我多捡它几个。”
众人哈哈大笑。王继才被笑红了脸,被笑得一时不知所措。
“这小子,连大元宝都不懂,还去守什么开山岛?”
还是那个渔老板说:“不要拿一个不懂海事的人开玩笑了。”又和颜悦色地对王继才说:“大元宝是海中漂着的遇难者的尸体。渔民为了讨吉利,称其为大元宝,这样的大元宝,你也敢捡吗?”
王继才被吓得两眼发直。
“傻小子,自从部队撤走以后,派上去四批人都纷纷下岛了,难道你真的要成为第五批?”
正说着,县人武部干事王长杰来了。王继才带着无限的疑虑和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王长杰的带领下,登上一叶扁舟,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航行,终于登上了开山岛。在开山岛,王长杰指点江山说:“开山岛向东12海里,是我国的海域,向南、向北、向西都是我们的海域。开山岛周围1000多平方公里的海域,从现在开始就交给你了,这块阵地你一定要守好了。”
“行。请领导放心。”
“说说你的责任和任务。”
面对这片辽阔无垠的海域,王继才从心底里“腾”地升起了一种使命感,不由得双腿立正,背诵着在人武部经过简单培训而熟记于心的、开山岛哨所职责和使命:
“一、观察监视和报告海上和空中情况;二、防敌内潜和外逃;三、防敌小股袭扰;四、协助维护社会治安,救护海上遇险船只和人员。”
王继才一字不漏地回答出来了,王长杰很满意,说:“把任务再说得具体点。”
“是。及时通报敌对国家或地区的飞机、舰船活动。及时通报特务船和敌特分子偷渡登陆。及时通报不该进入我规定海域的不明国籍的外国飞机和舰船。及时通报海漂和空漂物品及异常信号弹。及时通报形迹可疑船只或人员活动,我方船只外逃和遭袭击时协助抓捕。”
王继才又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
王长杰拍着王继才的肩膀说:“好小子,行。领导说你与众不同,你果然与前四位守岛人有明显的不同。”王继才嘿嘿地笑笑,说:“这算啥,我在村里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时,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不带落下一件事的。”说完又嘿嘿地笑笑,王长杰说:“你小子三天后还能笑得出来吗?”。
“没问题。”王继才说。
接着交代生活。
“年工资3700元,平均每月工资300多元,是少了点,但开山岛四周都是海,你可以在这里捕鱼捉蟹,以劳养武,生活应当没有问题。部队撤走了,岛上留下几十间营房,门窗完好。房子住哪间,随你便。有床、有被子,生活用具应有尽有。吃水也没有问题,岛上有部队撤走时留下的几口淡水井,够你吃用的。还有煤、炉子,够你用一阵子的。”
王长杰又从船上搬下大米100斤,挂面50斤,云山白酒6扎,烟6条。王继才说,我不抽烟,不喝酒,用不着这个。王长杰说,到时候你就用着了。
最后王长杰又交代几句:刮大风时千万不要出门,好生待在屋里,不要让风刮到海里。每天晚上七点钟用这里的手摇电话和我联系一次,汇报这里的情况。一个月后我再来看你,记住,一定要先坚持一个月。
王长杰布置完这里的一切,便下岛去了。
王长杰走了,小小的开山岛变成了一个人的世界,开山岛一下子静了下来。
王继才认真打量着这个曾经是一号军事机密的开山岛。这岛实在太小了,绕着岛转一圈,用不了半个小时。岛的西边,面对大陆,有三排营房。今天天气晴朗,隔着茫茫的大海,远远望去,对岸燕尾镇的几座高楼,犹如竖起的火柴盒;高大的烟囱,犹如竖起的火柴棒。这就是所说的12海里的距离了,据说稍一有雾气,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向北望,是无边的大海。向东望是无边的大海,向南望是无边的大海,王继才忽然觉得这开山岛就是这无边无垠的大海里的一片树叶,而他就是这树叶上的一粒尘埃。
一种无尽的孤独感产生了。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永无休止的“哗——轰!”“哗——轰!”的响声,几只海鸥在蓝蓝的大海上翱翔,高声鸣叫着:“啊——!”“啊——!”
有三条大鱼,围着开山岛,在海面上悠哉悠哉地游弋着,那大鱼喷出一丈多高的水柱,王继才可清晰地听到“呼——!呼——!呼——!”的响声,王继才看了好长一会儿,入了神。
岛上没有一棵树,到处都是一人高的蒿草,王继才一不留神就掉进这一人多高的蒿草里,想起蒿草里有“双头蛇”的传说,王继才便吓出一身冷汗。奇怪了,解放军在这岛上生活了多年,怎么不栽一棵树?“我一定要把这些该死的蒿草拔掉,全部栽上树,让这岛上绿树成阴。”王继才想。
想起“双头蛇”,王继才就想起了这岛上种种可怕的传说:海怪、海盗、大元宝。这些东西真会出现吗?一旦出现了我该怎么办?
王继才毫无目的地沿着山上的小路走着。
“妈呀,大鲨鱼!”
王继才不知不觉走到崖底下,无意中与崖底下的一群大鲨鱼相遇了,那是一群饥饿的大鲨鱼,个个张开血盆大口,对着王继才,有一条大鲨鱼竟然蹿起一人多高,直冲王继才,只差几厘米就把王继才拖下水了。王继才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跌跌撞撞地瘫坐在一块岩石上。
“妈呀!还真有吃人的大鲨鱼呀!”
惊出一身冷汗后,王继才突然憋足了劲,一声长吼,“啊——!”
这一声长吼,便吼出了许多故事来。从此王继才紧张了,便一声长吼;遇到险情了,便一声长吼;孤独难受了,便一声长吼。王继才像野人一样一声声地长吼,满山遍野奔跑着长吼,有时喉咙都喊哑了,还是止不住自己狂吼的欲望。尤其是雾天,开山岛上的大雾才叫真正的大雾,雾浓得对面看不见人,雾浓得你心里发慌,雾浓得你只想大吼一声。后来王继才觉得,光是狂吼是排解不了自己孤独的心情的,得找人说说话,找谁呢?这个荒岛还有谁?只有大海了,于是王继才把狂吼变成一种诉说,变成一种向大海的倾诉。于是就有了王继才一幕幕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诉说。
天渐渐地黑下来,起大风了,大海上空乌云密布,大风掀起阵阵巨浪,撞击在礁石上,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轰轰”声。今晚是既无星星,又无月亮的“双黑月头”。村里也有这样的双黑月头,但要比开山岛好多了,至少远处会有村灯,有一闪一闪跳动的鬼火,可这开山岛连一闪一闪跳动的鬼火都没有,更别说有村灯了。王继才活在这个世界上20多年了,这才真正体会到海岛上的黑夜才是真正的黑夜,那是一个黑得可以把人压垮的黑夜。
岛上没有电,王继才胆战心惊地点起那盏如豆的煤油灯,开始摇动那台老式的手摇式电话机,汇报一天的工作。
“王干事吗?我是王继才,我这里一切都正常。”
“岛上起大风了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电话里听到了哗哗的海浪声。一个人在岛上,紧张吗?”
王继才使劲地挤了挤脸颊,好不容易才“挤”出点干瘪的笑容来,说:“嘿!嘿!还好。”
“不要紧张,岛上除了大风大浪,其他啥也没有。”
“谢谢,知道了。”
“还有,岛东边的山崖下,你不要去,那里有大鲨鱼。”
“知道了,领教过了。”王长杰听得出,王继才回答时似乎有了几分哭腔。
王继才刚挂了电话,一个黑影在窗户上一闪。
“海怪!”王继才头一炸。
那黑影在窗户上又一闪,又一闪,而且是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黑影,绝对不是幻觉!
王继才头一炸,又一炸,又一炸,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骨架儿都几乎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