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程晔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熟悉——是小学时的班长黄鸣。小学毕业后,她和黄鸣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这十七八年里好像只在街上无意中碰到过两次,但都没说几句话。
黄鸣说:“前几天,我和咱们小学同学成丰、徐业鸿、梁延、冯树春、曹培青几个人一块吃饭,他们都提议让我来联系一下大家,看能不能抽时间聚一次。星期天,你有空吗?”
她惊愕了一下,她没有想到是这事——她潜意识里是害怕这种场合的,可是,她一时又找不到理由拒绝:“呃,呃,还不一定……要不,到时候看吧……如果有空,我一定去。”
“那行,我星期六再跟你联系。”
放下电话,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她潜意识里害怕的是什么:她害怕不知道她遭遇的同学会问起她的家庭——有孩子了没有、孩子多大了……她该如何面对?
她决定不去了。
可是星期六这天,她忽然又想,如果不去,知道的同学会不会把她的遭遇说出来,他们肆无忌惮地议论,公然地怜悯、叹息她的命运?这样的场景,她更不愿意看到听到甚至想象到!
因此,星期六黄鸣又打来电话时,她就答应了。
这是一个小规模的同学聚会,只有十六七个人。因为很多同学都联系不上。聚会是在一个饭店里,按照事先说好的,每人兑一百块钱。想起二十年前他们在小学里的点点滴滴,程晔仿佛看见一年又一年的秋叶,被一阵又一阵的秋风扫落,铺在曾经的校园小路上……
时光,是怎样从那个年代旋转到现在的?大家都有很多感慨,亲热地叙这说那,又问各自在什么单位上班,问各自的家庭情况,但好在没有人问到让程晔难堪的问题。她小学时最好的朋友曹培青、米亚知道她的遭遇,当然更不会提这些。
人来齐了,上菜。因为是星期天,能喝酒的都没有客气,都倒上了酒。程晔是能喝一点儿的,她本没打算喝,可是在同学们的劝说下,还是跟着喝了起来。几杯酒下肚,大家的话就更热烈了,于是酒就喝得很快很利索。
程晔喝着,但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喝多了。然而不知不觉中,她已喝了不少。
她随口问坐在她左边的梁延:“哎,李震现在干吗呢?没联系上他?”小学时她和李震同桌过两年,但毕业后就没见过他了。
梁延惊奇地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十年前他就死了。”
这句话犹如一声惊雷猛地在程晔耳边炸响,她呆了一呆:“不……不会吧?”
“谁开这样的玩笑?”
“怎么回事?”
梁延告诉她,高中毕业后,李震就去跑大货车了。十年前,在秦岭,车突然摔下了悬崖,他和车上的另两个人当场就死了!那时候他刚谈好对象,正在谈婚论嫁。“幸亏还没结婚,不然人家女孩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程晔依然不敢相信。
“那时你在省城上大学,你们两家住得又远,咱们同学平时见面也不多,可能就没人对你说过,所以你不知道……”
程晔知道没人会编这样的瞎话,这肯定是真的。可是,她还是觉得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么年轻就死了?然而这时,她的内心忽然又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安慰感”:原来这个世界上不只她一个人遇到过巨大的灾难。但立刻,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心理的这种奇怪变化: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安慰感”?看到别人的不幸,她的心理找到了一些平衡?
吃饭结束,有人提议去唱歌。然而,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多数人都有家有口的,家里好像也有什么事在等着,只有个别人响应。于是作罢。
程晔喝了不少酒,可是她心里是清醒的。曹培青、米亚看她脸红扑扑的,都说要送她回去。她摆了摆手,说:“我没事,你们和我也不同路,你们走吧。我没醉,我自己打的走。”
曹培青和米亚看她好像确实没事,就说:“那,我们就走了?”
程晔冲她们笑笑,说:“你们走吧。我也走了。”
大家握手告别,各自走了。
程晔走到马路边,一阵寒风裹挟着最后的落叶猛烈地吹向她,然而因为喝了酒,除了脸上被吹得有些凉外,她身上是滚烫的。
一辆空出租车来了,她招手上去。
出租车里开着空调,空气好像很浑浊,没过多会儿,她就觉得胃里翻滚起来。
车开到南池公园附近,她受不了了,让司机在路边停车。车刚停下来,她就拉开门跑到路边吐了起来。
出租车司机坐在车里,歪过身来问:“你没事吧?”
“没事……”她没有回头,向后面摆了摆手。
出租车司机怕她再上来会吐车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算白拉了”,就把车开走了。
她吐了一气,想起吃饭时梁延跟她说的李震死了的事,胃里又翻江倒海起来……
她吐得差不多了,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给她递上来几张纸巾。她扭头看过去,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是那个在派出所里让副所长没罚钱就放了她的那个老头!
“你,没事吧?”那个老头问她。
“没事……”她不敢看他,又转回头去,用纸巾擦嘴上的脏污。
他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依然不敢回头看他,背对着他。
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走开了。
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她特别难受,想哭。她扭过头来,看他往前面走,突然大声冲他喊了一声:“哎——”
他转过身来,问:“有事吗?”
“谢谢你!”她大声说。
他笑笑,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
“这个人,好像有精神病。”那个星期天,在询问室,那个老头对派出所那个年轻的副所长说。
然后,那个老头把那个副所长拉出去,说了一些什么,而后又一起进来。那个副所长对她说:“没事了,你走吧。”
她没想到进派出所容易出派出所也这么简单,茫然地愣了一会儿……
“没事了,你可以走了。”那个副所长又正色地对她说。
她这才缓过神来,看了那个老头一眼。那个老头慈祥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然后她就出了派出所。
……
程晔看着他走远,想起这些,忽然觉得有些后怕。那天,如果不是他,派出所会怎么处理自己呢?
这个老头,又是干什么的呢?副所长喊他“老领导”,他也是一个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