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是我。
虽然已经十年没有联系,但我还是听出了云杉的声音。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张口叫我哥的女性只有云杉。
你在哪儿?你好吗?你……我想知道她的一切。
她沉默了。她的沉默一时间让我不知所措。
哥,我想见你。你啥时去大连,我过海,到那边去见你。
我意识到她在渤海湾的那一边。我说,随时可以去。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去时给我打电话,我马上过海。
间隔十年的通话虽然简单,却让我无法平静。云杉应该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女孩子,可她怎么就从我的生活中淡出了呢?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十年前。那年,她二十二岁,我三十岁,我们都是大人了,可是云杉还像儿时那样,一说话就先叫我一声哥。我和同事说,她是我的表妹,我姑家的。
云杉刚从复旦毕业,应聘到《胶东之窗》杂志当编辑。这本杂志所在的城市,就在渤海湾的那边。她陪一个女作家来我们这儿采访,那作家猫在宾馆里赶稿子,她无事,就到我办公室来找我。那是中秋时节,风夹带着清爽,阳光暖融融的。她穿着绿色的半袖衫,薄薄的绿衫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装饰,却使她的沉静透着活力。她就坐在那里,静静的。
我说到我家吧,我们一起吃顿饭。当时我的女儿已经两岁,我想让她见见我的女儿。她脸上浮现出红晕,轻轻地摇摇头,没说什么,拒绝却非常明确。我没有勉强,不再提我的家和我的女儿。
那天她突然问我,哥,你没发现我有毛病吗?我被她问愣了,说没发现呀。
她把身子一仰,仰在沙发上,两只胳膊在空中划着。她张开手臂在空中划动时,两腋深处露出稀淡的腋毛。
她说,我没眼力见儿。
我很吃惊。
云杉仰靠在沙发上的一瞬间,流露出一种随便和亲近感,不像之前一直坐得端端正正,像个淑女。她的手臂在空中划出的动作,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我感觉到云杉沉静中隐藏着挣脱一切羁绊的活力。伴随着这种感觉,我发现我是那么喜欢这个远房表妹。但那时,我以为这是作为兄长的正常情感反应。
三月二十七日,我去她工作的城市开会。我们在那里见面。
见面前,我在网上搜索云杉和《胶东之窗》杂志,才知道云杉现在是《胶东之窗》的总编和省人大代表。我无法想象,一个有着放荡不羁的内质的人,仅仅十年,怎么会在体制内干得这么优秀。
我和她通电话,问起我姑的近况。她告诉我,已经去世三年了。一阵静默后,我说,我对不起我姑,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和你们联系。她说,你不是去援疆了吗?云杉对我的情况比我对她要熟悉。三年前我姑去世的时候,我正在新疆察布查尔任职。通话的时候,我本想了解她现在的所有情况,可我姑去世的消息让我心情沉重。那是一种内疚。我说哪天一定回去给姑上坟,就放下电话,没有再问其他。
我姑和我不同姓。我姑的母亲,也就是云杉的外祖母,是我们家族的姑娘。我姑原在外县当中学语文老师,姑夫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我姑的母亲就对痛不欲生的我姑说,换个地方生活吧,也许会好些。于是她来到我们家乡的小镇。她是投奔我父亲来的,来前她的母亲说,那里有个哥哥会照顾你。
当时云杉只有五岁,她留在外祖母家,我姑一个人在我家乡中学教书。后来,我是她的学生,她是我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我姑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慈爱的女性。由于姑夫的原因,她从没有开心地笑过,但她对学生永远和蔼可亲。她先在学校住,后来学校盖了职工宿舍,她分到一处住房。学校在小镇南边的山脚下,我家住在街上,从我家到学校要穿过一个开阔的苗圃地。苗圃中的路笔直,两旁是柳树,走在树的中间是一种享受。一想到家乡,我就想到这条路。我始终不能忘记晚饭后顺着这条路去姑家的感觉。我不时地跳起,去够在微风中飘动的柳梢。跳过几次后,我的心绪飘逸,被向往远方和未来的情绪激动着。那时这种情绪还很模糊混沌,直到长大成人后我才清楚,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领着一个心爱的姑娘浪迹天涯,像吉普赛人那样。没有目标没有目的,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目标就是目的。
初三的那年暑假,我姑回老家把云杉接来。云杉已经七岁,开学要读小学。她来的那天我到车站迎接她们。那是晚上,天黑黑的。从车站到学校的路上,我和我姑轮流背着云杉。我背云杉时,我姑说,云杉啊,背你的是大哥哥。从那个晚上起,云杉就叫我哥。就一个字,哥。她和我说话时,张口就叫哥,声音短而轻,但每次我都听得清楚。云杉上学的那天,我姑当着我的面对她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你哥先念大学,然后留校当大学老师,你考大学时就报考你哥工作的大学。我姑在激励我们,也在我的心中埋下希望的种子。大学老师之所以成为我一生向往的职业,绝对和我姑的话有关。
云杉十二岁那年,我对她说,你快点儿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远方。那是暑假,我刚刚结束大一的生活,她马上就要念小学六年级。我姑参加县教师学校举办的进修班,刚一放假就到外地去了。我姑把云杉交给我妈,晚上她就在我家吃饭,在我没放假回来前就住在我家,住我住的屋子,睡我睡的床,我回来后她才回自己家住。有天晚上,她待在我家不愿离开,和我在东屋聊到十点。我爸妈都睡了,睡前我妈过来嘱咐我,一定把云杉送到家,看她进屋关好门再回来。
我们来到大街上,两边的房子都熄了灯,街上静静的。夜空中缀满星星,亮亮的星使天空显得干干净净,广大无边。我和云杉走在街上,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夜空,空气中有种透彻的清新。一瞬间,我们的心飞翔起来,那种飞翔感让我们有难言的兴奋和激动。她说,哥,咱们去河边。
在黑暗中,我们穿过大街,顺着供销社的外墙来到河边。河的对岸是山,山上有处灯光。那山坡上有座石房子,听说房子里装着炸药,是北沟开矿用的。有一个人守在那里。关于石房子,在小镇上有许多传说。原先那里没人看管,没人看管的石房子常常钻进去偷情的男女。石房子的传说都是关于偷情男女的。站在河边,我第一次拉云杉的手。河边是沙滩,走过沙滩是一片礁石,礁石被河水冲洗得很光滑,脚踩上去很舒服。我们看着对面山坡上的那一点灯光,我说,你快点儿长大,等你长大了,我领你去远方。
我是藏着你的这句话度过我的青春岁月的。云杉和我说这话时,眼睛盯着我,像要从我这儿讨回她流逝的青春岁月。一想起她的话和她的目光,我就焦躁不安,那不安是因为我没有兑现诺言,也包含了我对自己现实生活的质疑。
我们见面了。我渡过渤海,到她所在的城市。我到了那之后才打电话给她。打电话之前,我差点儿放弃这次见面。在会上我结识个宣传口的人,问起云杉的情况。我谎称云杉是我老师的女儿,不是很熟,只是知道她在《胶东之窗》工作。那人倒心直口快,说我太认识她了,她是宣传文化口最年轻的副局级,就在上周,又刚刚被确定为后备干部。介绍的人说,别人后备不定要后备到猴年马月,她不是,肯定上去。我问为什么,那人晦涩地一笑,不回答。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云杉莫不是你的什么亲戚吧?我信誓旦旦地说,她现在站在面前我都不认识。他说,那我就告诉你,有传闻,说她有个非常关键的领导罩着,才上得这么快。她快结婚了,找的是大老板,搞船舶运输的,养了很多条货轮,做的都是韩国和东南亚地区的业务。听说对方很宠她,她什么都有了,也安全了。
我没问安全是什么意思。听了云杉的情况,我心里堵得慌,所以不想见她了。但临走的前一天中午,我又忍不住给她打电话。我说没有时间见面了,只能和你通个电话。云杉说,哥,你等我,我现在就到宾馆去。我说不行,我还有事。她说我就在你的房间等你,你总有办完事的时候。
我沉默了。她不容回绝地说,哥,我要结婚了。结婚之前我必须见你。她又说在天主教堂前的广场见面。听了她的话,我有种异样的感觉。也许我们前世有缘,有缘的人相互有感应。
我昨天随会议参观了那座教堂。教堂始建于清光绪二十九年,宣统那年建成,至今已逾百年。别人都在听人讲解教堂的历史,我独自来到广场上,从远处看着教堂。这是一座中世纪哥特式建筑,主楼尖塔两侧是钟楼,塔和楼笔直向上,高耸入云。看着看着,我似乎得到一种启示,塔楼指向另一层空间,那就是天堂。我会心地笑笑,走进广场的草地。那是大片的草地,那草的鲜绿让我特别想见云杉。当时我就想约她出来,我在草地里等她,但伴随着见她的欲望,还有种深刻的疼痛,这疼痛阻止了我的行动。
直到云杉站到我的面前,我的脑子仍然是一片空白。她手里拿着两瓶水,递给我的是冰红茶,她自己留下的是纯净水。我说你喝这个吧。她说我不喝甜的。我认真地看她,说你血糖高?她没有回答我。太阳已经西斜,阳光从塔楼后落到绿地上。
我找话掩饰自己的尴尬,如果不是太阳,我总觉得教堂朝西。
云杉说,正面朝东。一直往前就是大海,过了大海就是你来的地方。
我们坐在草地边的水泥沿上。我突然意识到,见面后她没有叫我哥。我喊了声云杉。以前,我叫她云杉时她总是应我一声“哥”。她转过头看,没有出声。
我说,我很想我姑。
她说,我妈去世前嘱咐我,你痛苦的时候,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就去想想最初的梦想。
最初的梦想?我重复着。
我妈说得有道理,寻找最初的梦想,能给自己一个定力,让自己做出选择。
你最初的梦想……云杉没等我说完,就打断我,那是你给我的。
我脸热了。十年前,她提起过我曾经的许诺。
你说过,那时我才十二岁,你说你快点儿长大,我带着你去远方。让你带着去远方是我最初的梦想。二十年过去了,我们却十年才能见一次面。下一次见面,又是十年之后……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
我觉得云杉快要把我逼到墙角,就转换话题,你真的要结婚了?
她看我的眼光灼人。我确实要结婚了,确实。
那就结吧。我下意识地说。
哥,云杉轻轻地叫着,可是我不想结婚。她抬高声音说,你最清楚,我要的是另外一种生活。
那就不结,不结才有条件过你要的生活。话出口后,我才感觉到它的生硬。
云杉有点儿咄咄逼人,我要的生活是两个人的。
我面前的云杉,既熟悉又陌生。她的不饶人是我从未见过的,但仔细品味又觉得那就是她的本色,就如她的沉静。
一会儿我请你去“内陆深处”吃饭。她解释说,是一家用火车车厢改装成的餐馆,里面的用具全是杉木做的。
我说,不去了,看那些木材被浪费,心疼。
是心疼还是没兴趣?
我说,也没兴趣。
云杉笑了,你什么都没兴趣,那还活着干什么?她是第一次这么说我,但我听了却觉得亲切。
会议的组织者来电话,告诉我晚上的宴会改在六点半。云杉听后说,你回去吧,宴会还能赶上。我摇头表示不回去。这时太阳已经沉到教堂后面,只有远处楼尖还留着夕阳的余晖。她说饿了。我说那就随便找个地方吃饭吧。她说我想吃汉堡,那个楼的后面有一家肯德基店。我说那就走吧。她说不,你去给我买。一瞬间她像个撒娇的小女孩,我从心里喜欢她如此故意折腾我。我去了,其实她说的那座楼的后面根本没有肯德基店,又从那儿走出很远才找到一家。我怕她着急,一路上都是小跑。路过一家便利店,又买了两瓶无糖的水。在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已经离开了教堂广场。如果是那样,我不会感到轻松,一切都结束了,那种结束却非常沉重。
她还坐在草坪边的水泥沿上。我把水先递给她。她说我把你的水喝了,说着把冰红茶的空瓶给我看。我发现,她的脚边有烟头,是女性吸的那种细长的烟。她开始吃东西,一边吃一边说你怎么买这么多?我说你不是饿了吗?她说饿了也吃不了这些。
天色已经暗淡。不远处有几对情侣坐在草地上,享受着傍晚的宁静。
我说,这些年你做得很优秀。
你指的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我无需回答。
那些对我都不重要。如果需要,我明天就能丢开那些东西。
我的心跳加快了,生怕她问我你能吗?我不能,但我没有勇气说出口,更没有勇气去想为什么不能。
明天你不能不走吗?在这儿待两天。
不能,我断然地说。她没看我,好像知道我会拒绝。
我们沉默着。那是很压抑的沉默。她掏出烟,我看不清是什么牌子。她点燃一支。我也点燃一支。我希望那烟是毒药,吸进去后让我变得不再是我,是另一个无忧无虑的人。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正是好时候,进过疆,主持过一个部门的工作,你的路会越走越顺……但你想过吗,那是我们想要的吗?悲哀就在这儿——往往把别人想要的东西当作我们自己想要的,不是吗?我们得问问自己,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我不想说自己。事实上这次我不该出来。省委组织部正在调整全省的后备干部,我所在的单位刚刚进行民主推荐。在省委宣传部干部处的同学透露说,我得的票是第三,我们单位按现有的副职配备相应的三名后备干部,理所当然有我。但是组织部来考核时,我却不在其中,问题出现在考核前组织部和我单位党组书记沟通的环节上。我火了,吵着要上告。我感觉书记怕了,怕我说的“不该上去的人上去了,是不是用钱砸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