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上那个点灯呀,西山上那个你……”童丽的《盼亲亲》通过手机唱响时,乔晓静正准备出洗手间,裤子没系好的她加紧几步迅疾开门,然后准确地从入门柜上拿起手机,像接力跑时仅凭感觉胳膊一扫,接力棒便已在手似的。中学时代,乔晓静是名副其实的接力跑健将,那双纤细而饱满的长腿把身材拉得窈窕惊人,且每每承担最后一棒的重任,不仅要撵上前边选手落后的成绩,冲刺、撞线同样落在她的肩头。在她所有接力跑的历史上,没有发生过一起因为接力棒脱手或没接到的事故。
听着《盼亲亲》正唱到“你在你家隔壁呀……”乔晓静有意放慢按键的速度,等下句“我在我家等”唱完,向右侧甩了一下长发,特意露出耳朵的全部轮廓,点下接听键,再把手机靠近耳孔,从容道:喂,你好。这都已习惯成自然,完全是下意识状态了。
乔晓静知道是胡非打来的,她存有他的号,甚至存有他的照片头像。刚才她冲出洗手间时,一眼便瞥见那个戴着眼镜的头像在手机屏幕上跳动。之所以没着急接听,是她知道他来电话要说什么。
不过是问稿子的事呗!
这个可以预知内容的电话起初没什么,但接下来的一句又一句,对乔晓静来说,均具有爆炸性,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她一向平静如水的日子就那么没了章法,瞬间被折腾得一塌糊涂。用那一年的流行语说:你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当天上午乔晓静与胡非参加了一个活动,并且一起在主办方安排下吃了顿耗时不短的午饭,结束已近三点。吃着饭,她顺便问胡非当天发稿不?胡说,发,今天有版,饭后回单位就写。
乔晓静冲胡非一笑说,是“胡”说还是真的?如果真的话,写好给我传一份?
胡非爽快道,真话,是一个姓胡的说的真话,是胡言却不乱语。千真万确,发发发,发也要发,不发创造条件也要发。再说了,姐的话,咱得听!哈哈。胡非收敛了笑,换作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说,今天我们有半个版广告,我下午处理稿子会早一些,写完就传给你。
这就是互联网时代的媒体人。自从有了网络,记者之间相互串稿,包括新闻图片,早成为一种常态。有时候,许多记者根本没有参加某活动,由参加的记者写了稿,再一一发向同行的电子信箱,接受者简单一处理,署上自己的本报记者名字发出来,也算凑个任务。
乔晓静尽量不这样,毕竟到现场,还有红包可拿,而坐在电脑前等稿,也仅是转化成分值混个绩效,肯定比不得拿红包的分量。何况,她既可拿到红包,也可以找别人要写好的电子稿,两不耽误。混到乔晓静这份上,自然懒得往电脑里输文字,也不想想,她所在的晨报毕竟居省会都市报老大,她在报社这些年头,虽然名片上不带主任或什么长,但首席记者的身份摆在那儿,她就是省会媒体的大姐大。要知道,平时在各种场合,她总被一帮采访对象捧着、宠着、围着、转着,以致外行或新入行的记者常常误以为她是受访对象。
她明白,这些人其实不是真的冲了她,而是她身后那份报纸。许多记者召集同伙出席某活动,她肯定是首席。向谁要个电子稿,还不是给你面子?有些小屁孩写的稿,给她还不要呢,看不上!
胡非是日报的记者,与乔晓静跑一道新闻线有三四年了。他俩之间是男女同业,没有特别的男女关系。同行之间似乎故事不太容易发生,是不是应了那句什么话来着——“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过一起吃饭,或参加同一活动,大家自然会常常开一些男女之间的玩笑,彼此闲暇时还会分享一些半色不黄的段子。段子是手机时代的产物,也是这个时代人们生存的特征之一。
接通电话后,胡非急急地问,姐,稿子收到没,饿得我肠子都成线线了,是毛线,织毛衣的那种毛线。盼星星求月亮十万火急地求回应求回家!老婆已做了粉浆面条,电话催了多次,只差下十三道金牌啦!
乔晓静笑哈哈听他连珠炮后不紧不慢地说,刚回家,还没开电脑,马上看。晚上又应酬了,对付了一圈先闪了人。
胡非道,下午打你电话N加N遍,还发了短信、微信,都不见你动静,吓得我不轻,以为你出了啥事,只差打110找警察叔叔!
臭嘴巴,能不能积点德,咒我出事呀,你这是?乔晓静佯怒回敬。
没有,没有。胡非忙解释。这是关怀,是关心,呵护,从内到外的操心。谁敢咒咱姐,我弄死他,连骨头渣都不留。胡非对咱姐既不胡作非为,也不胡说八道。
乔晓静“哧”一声乐了,好吧,姐就信你。
胡非又说,还好,你老公接了电话,才知道你手机落在家里,要不然还真以为你出了啥事,不骗你。你一直不回信,我心里直打鼓。你多长时间不回信儿,我心里就打多长时间的鼓。弄不好咱姐被谁劫了色……
什么?你说什么?乔晓静抬高声音阻断了他继续贫嘴。我老公?你刚说是我老公接了电话?
是啊。胡非随口道,你老公接了电话。因为我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估计他看着电话在家里不停地响,响个没完,又看手机上是我的号码,可能就接了吧……
这句话胡非还在叙述或是描述状态,语气也没收尾,乔晓静烈焰直冲重霄九。不可能,不可能,开什么玩笑,手机一直在我包里,一直没响啊。我中午饭后根本没回家,直接去按摩店了。手机一直在包里,这不刚进家门吗?哪可能啊?
胡非嘿嘿笑,故意给通话留出些间隙,好让彼此放慢语气的节奏,气氛有些太紧,稍停顿说,你查一下自己手机瞧瞧,我打了几遍?确是你老公接的。我俩还瞎聊了几句。
开什么玩笑?你是不是拨错电话了?要么……你打我家电话啦?
我的神仙姐啊,我哪知道你家的电话。你老公哎,我们认识,哪能错。他还说,你去按摩了。按摩后不知去哪儿了。
啊呀?他还知道我去按摩了?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乔晓静头“嗡”一下。难道,难道,我的手机被监控了?不是,是监听了?这,这,这也太可怕了吧!
胡非此时觉得自己这个电话说得有点儿多了。或者说,提她老公提得出了问题。大嘴巴!那时他的大脑高速运转,以求什么补救措施,便急急地提醒,你家的电话是否跟你的手机绑定了?或是办了呼叫转移什么的。打你的手机,你不接,自动转到你家的电话了?
不可能啊,根本没有。这太可怕了。一定是我的手机被监听了。乔晓静充分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胡非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哦哦哦了一连串,实在没辙,赶忙转换话题。你先看看你的信箱收到稿子没?我的大姐大哎。本来想着发给你稿子后我闪人,担心你没收到,一直没敢走。
放下电话,乔晓静有些不知所措……
老公竟然知道她的行踪。那平时她的行踪,他也了如指掌。看来,他是在监控她?为什么?不放心?结婚快九年了,孩子都半柜子高了(老公每年总在女儿生日时,让她倚着柜子量身高),他奶奶的,这点信任也没有?干新闻出身有啥办法?不就是要跟一帮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混搭?
就算不放心,也不能监控啊。这他奶奶的,什么事呀?乔晓静平时不骂人,这个事让她恼火至极。兔子急了还咬人,她急了嘴里自然狠狠地要连带奶奶妈妈七大姑八大姨。
监听?监听?
乔晓静立刻在脑海里闪回自己曾接过类似的短信。复制一张电话卡,你想知道别人通话的内容,一听了然。她当时还跟同事开玩笑,真是猖獗嚣张啊,这样的短信都能发到我这儿来。难道我被他们监听了?要么,咱们办一张卡试试?不过办了卡监听谁啊?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可能被老公监听。他怎么能呢?是担心自己与别的采访对象之间有什么?还是有了前车之鉴?
这些年来,她在家里接别人电话,肯定是十分注意的。基本是有一说一,既不开玩笑,也不聊其他,比如家事,或购物,或旅游,包括单位的事也不说。婚后,她几乎不再多想什么。反正横竖一辈子,怎么着不是呢?老公当初不也曾是她的采访对象?谁知道整个怀藏狼子野心,一个百分之百的流氓、强奸犯!
虽然过去了九年,乔晓静根本不愿意回首那段往事。孙子,就是一个孙子……
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一直忙得没时间恋爱,似乎也没想着恋爱。一晃竟然二十九了。天哪,那一年,她真有点儿慌慌,怎么就二十九了呢?怎么可能啊?
乔晓静至今都记得过二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关掉手机,独自喝了一瓶白酒,险些没把自己喝死,多亏有报社的姐妹来访,不仅打了110报警,砸开了门,还动用120,去医院洗胃。
在那个生日后不久,柳斐然出现了。
那时候,乔晓静还是做经济线的记者,柳斐然做投资公司。本来只不过是一次采访,结束时柳斐然约她吃饭,她本来已拒绝了,说晚上还要赶稿子。没想到,恰在此时,部门编辑打来电话,因为没有广告,经济版只出两块版,安排了房地产版,金融投资版块不出了。这就是都市报,什么内容不内容的,哪个版要么是整版广告,要么至少有下半个版广告,否则上半个版不发新闻了,就是说这个版不出了。业内玩笑说,下半身养上半身。
她电话刚挂断,柳斐然笑道,天赐良机,这下子好了吧,版不出了,稿不用写了不是?本来嘛,急啥呀,今天发稿和明天发,也没啥大的差异。那就赏光一起吃个饭吧,反正到了吃饭时间。我自己一个人吃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乔晓静就不好拒绝了,当然也就那时候,资历浅,对付别人经验少,要搁现在,谁的事,她也有办法推掉,只看自己想推不想推。
吃饭是在附近一家酒店,外面看着简单一般,长方形的五层楼,像仓库或工厂的厂房。但里面却富丽堂皇,宛若进了欧洲的博物馆。大厅里,活水流动,潺潺悦耳,如飞虹卧波横接曲径间的小桥,饰以汉白玉石的栏杆上,清一色是可爱小天使跃然欲飞,大卫的雄健与阳刚耸立于一根罗马柱前,沉思者、维纳斯,甚至执盾披坚的十字军武士之类雕塑,让这里充满艺术的浪漫味道。包间则是以世界各地的名城或地区命名,比如他们那间是托斯卡纳。
看来,柳斐然是熟客。刚到门前,迎宾小姐便鞠躬,齐声问候柳总好,欢迎光临。其中一位个头本来瘦高,又穿了高跟鞋的美女看了一下手里的订单说,柳总,您这边请。迎宾美女也不忘给乔晓静一个微笑。
吃饭这事,乔晓静是见过世面的。自从进了新闻单位,去什么餐厅,她也不会吃惊。
进了包间,一侧是凹字形半包围的沙发,超薄电视挂在墙上,桌台上摆着麦克风,一看便知可以自己娱乐K歌;另一侧隔着屏风,上饰一些欧洲油画,真是中国古代与西洋的结合,屏风本来应该配饰山水花鸟或仕女类中国古典画才合适……屏风之后是一张可供十人用餐的大圆台。以为柳斐然还约了其他人,比如说公司的属下,或是其他同行。当柳斐然明白地让她往里面坐,乔晓静才知道仅他们两人,立刻建议换到大厅随便吃点儿算了,没必要在这儿弄得如此排场破费。
柳斐然一脸正经,挣钱干吗呀,不就为了花吗?坐在这儿吃,是图个环境,也不一定非浪费嘛!吃自己想吃的即可。
话音刚落,服务员已上来一瓶红酒,说是柳总之前存在这儿的。
两人坐定,柳斐然让乔晓静点菜,点自己喜欢的,别给他省钱。
服务员一边征得柳斐然的同意,开了红酒,朝一个曲形的玻璃器皿里倒了半瓶开始醒酒。
她略作思考道,凉拌茶干儿,小青菜炒豆筋,有这两道就成。
柳斐然接过那一尺半长、近半尺宽的绒布封皮菜单说,那怎么可能,总要对得起人家的包间吧?
乔晓静心说,有钱人就爱装,不摆阔,谁不知道你有钱?做金融的大概都是这种暴发户,土财主,手里流水钱太多,花钱挣钱都没啥感觉。
不过,说是说,柳斐然还真没点太多菜。除了她点的两个外,柳斐然又加了一荤一素恰是一热一凉两道菜,要的是例份,量都不大,然后又换了桌上的另一个菜单,为两人各点一盅酸辣乌鱼蛋汤、素佛跳墙、清汤纸片鱼,外带一份点心千蟾酥。
乔晓静知道全餐中最有分量的是那三盅,其中酸辣乌鱼蛋汤是已故国宝级烹饪大师、曾任钓鱼台国宾馆首任总厨师长的侯瑞轩老先生的拿手菜,素佛跳墙则是侯先生的弟子、中国烹饪大师李志顺的看家菜。她曾在李先生办的酒店里吃过,没想到这儿也有。
待凉菜上齐,两名服务员分别给他们面前的高脚杯斟酒。
那暗红的酒色,隐隐地溢出蛇龙珠的沉香,柳斐然禁不住端了杯子在面前摇来晃去欣赏漂亮的液体挂杯的质感,再用鼻尖凑近杯口闭了双眼微微嗅闻,一副小陶醉的模样,甚至有一个瞬间双肩颤抖的动作,很是享受。
起初,乔晓静推三拒四地不喝酒,先是不让服务小姐往杯里倒。那小姐轻巧而殷勤说,不喝可以放在面前欣赏呀。她只好接受了。
柳斐然把杯子举到她面前说个干,自己轻酌小口,咂咂舌,并劝她可以浅口尝那么一小点点的。柳斐然说“干”,发音不是一声,而是三声,说了一上午的普通话,却因这个字一不留神或者说再小心也还是露出乡音土语。人,在许多时候,背景是藏不住的,总有那么一个无形中与血骨相连的东西,突然间,不经意让你的来路暴露无遗。
以后她才发现,柳斐然凡涉及这个“干”字,无论是几声,他的发音都一个声调,即三声,而且还拖音,似患有鼻炎。
乔晓静端起杯子慢慢喝,起初仅舔了舔,略过一下舌尖;或形式一下,杯子送到唇边,红色的液体并不入口,算迎和一下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