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小姐是南潮大学心理系过来的实习生。”身旁的阿姨这么介绍着,“这一个星期她会盖阮在山庄里做一下企(和我们在山庄里一起住)。你们要好好的,勿四散物(乱搞),知未?”
那十几对浑浊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只是呆滞地盯着我。
我并不怀疑他们听懂了没有。事实上,我肯定我在这些人的眼睛里根本不存在。或者说,这整个世界在他们的眼里都不存在,任何事物对于他们都只是未知的符号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此刻,他们就三三两两地散立、瘫坐在简陋而昏暗的大厅里,这些垂死在生物与非生物边缘的老人们,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亡者特有的气味——一种混合了体臭、药物和排泄物的腐朽味道。
阿姨说完了最后一句:“食饭罢。”
然后那些本来凝滞的老人们竟然都有了反应,挪动着、蹒跚着或是被人搀扶着走向同一个方向。我本来有些许惊异,然而瞬间明白这不过是巴甫洛夫效应,不禁又为这些最后只靠着生存本能活着的人们感到些许可悲。
阿姨却司空见惯:“涂小姐,我带你上楼,到你房间去。”
摸着潮湿暗沉的扶手,倾仄的楼梯两旁的墙壁上,零乱散落着几处暗黄色的污渍,看不出是什么物质;墙角的水泥已经龟裂,沿着柱子剥落出如同远古图腾般神秘的纹样。白炽灯是老式的5瓦,加上灯泡上经年的油烟,昏暗得很。
我勉力攀登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前面阿姨的絮絮不止。
“……我说涂小姐你是做年(干什么),无事寻事来这块(这里),城里不是有不孬(不错)的医院可以实习,做年一定要来这种地方……”
“我的论文题目是《老年精神诊断和异常心理分析》,主要是针对阿尔茨海默症等一系列老年性认知心理障碍进行研究,我们院长说茶花山庄聚集了我需要的案例,所以才帮我联系了这里……”我用食指顶了顶鼻梁上的无框眼镜。
这一连串的科学术语搞得阿姨好久没说话,良久才憋出一句:“反正我是不白(明白)恁块(你们这些)读书人在物咩个(搞什么)。”
我笑了笑。
尽管这样,阿姨待我这个实习生还是相当好的。
她把整个山庄最好的一间房间留给我。虽说是最好的,也不过是个有独立浴室的八平米的容膝之处,地板因为潮湿而翘裂,锈蚀的水龙头终夜发出滴水的声响。
然而我仍旧相当中意这个房间,因为从正墙的一扇大窗望出去,正对着一片蓊郁的树林。来时路上的水声在这里听得更加清晰。山风里带来泉水的清冽气味。
我放下行李,站到窗前。发觉摇摇欲坠的窗框下,就是丛生的山茶,怒放着大朵大朵白色的花朵。我不是没有见过这种花,但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成片开放的,而且颜色如此纯净的茶花,相当惊艳。正待仔细观赏时,山茶丛中的一样物事吸引了我的目光。
“阿姨,”我转头对正在铺床的阿姨说,“那是谁?”
“地珍(谁人)?”阿姨凑上来。
白色的山茶花簇拥着一架轮椅,和轮椅上坐着的一个男人。
男人的头发已经接近全白了,然而儒雅的容貌却使得他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此时他正含笑看着这些白色花朵,就像它们是他心爱的小儿女一样。
他仿佛感知到有人的目光,抬起头来正好和我的目光撞见。于是他朝我微笑起来。
如果后来我不知道那个传说,那么这将永远只是一幅宁静快乐的图景留在我的脑海里。然而后来发生的事,却让我每次回忆起来,都觉得带着一种神秘宿命论的隐喻意味,和深刻的悲哀色调。
“伊(他)啊,”阿姨用了一种很轻易就引起我兴趣的口吻说,“伊就系‘茶花山庄’个(的)主人。这块处(这个地方)原来个伊个(是他的),后来他生病……啊、可能就是呵个咩个(那个什么)阿……阿尔……”
“阿尔茨海默。”
“反正就系个病(就是个病)。伊个早仔(女儿)无偿捐这块地给政府,条件系要政府建个疗养院,收容肖(像)伊父这样个人(这样的人)。不过政府地个(怎么)会重视这些爱死个人(快死的人),呢睇中这块地定(只是看上这块地而已)。”阿姨说着摇摇头,“张伯也是真惨,地个收去(地被收走),个姿娘仔(那个女孩子,指张伯之女)也无在身边。剪地(自己)有心脏病,一日还掂掂耽个无影迹个(整天说些无厘头的)。”
“无影迹?”
“嗳,你以后就会知。”
阿姨走前,突然回过头来说:“一夜那是听着咩个,埋惊,也埋理睬(一晚上要是听到什么,别害怕,也别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