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真的想和我好,那就拿出点真本领来证明自己。一想到这句话,吕镰刀就恼火,可他没办法消灭这句话,因为只要一闲下来,这句话就像一只偷油的老鼠那样,鬼头鬼脑地从他的脑隙里探出了头,并且东张西望,弄得他心痒痒。如果这句话是别的人说的,吕镰刀或许早就把它像皮球一样踢得远远的了。问题是这句话是高圆圆说的。
高圆圆是什么人?高圆圆是他朝思暮想的一个女孩。他仰慕她已经有段时间了,在某个很适合讲悄悄话的雨天,他忍不住和盘托出了对她的思念。高圆圆脸上飞起了红晕,尽管她被口罩罩着,但他还是能感觉出她害羞了,因为她许久没有说话,眼睛也始终躲避着他,套袖下的双手不停地绞动着,整个人喝醉酒了似的摇晃着。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加粗了,他的唾沫乱溅着,那些滚烫滚烫的话像葡萄似的,一串串地冒出来——圆圆,我喜欢你的头发,喜欢你的眉毛,喜欢你走路的样子,喜欢你生气时嘟嘴巴……后来,他看见她用哆嗦着的手摘下了那只老是蒙在她脸上的大口罩,让它的一只脚还长在她左耳上,另一只脚在她胸前晃动着,她飞快地说,你要是真的想和我好,那就拿出点真本领来证明自己。说完这话,她就像一只被追的兔子一样急急跑出了屋,因为慌张,把一桶油漆也踢翻了,好在那只是一桶清漆,它们无声地在地板上流淌着。
吕镰刀目瞪口呆,他很想追出去,可不知怎么他的脚软软的,压根儿使不上劲,他就看着那桶清漆流啊流,流向四面八方。他在心里高叫一声,圆圆!
那天后,吕镰刀一直琢磨着高圆圆说的那句话,也想方设法用一些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她的喜欢,比如和她在一起干活时多说一些甜蜜蜜的情话,比如偷偷地塞一些零食和小玩具什么的给她,但高圆圆都不置可否。吕镰刀知道,高圆圆没有把这些放到心里去,她还不认可他的这些实际行动,因为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想请她一起去吃顿饭或者一起去逛街,她都婉言拒绝了。他的心变得沉沉的,就像老家村口那石坨压在他身上。他也对高圆圆发出过埋怨,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是不是不想和我好?高圆圆莞尔一笑,谁说不和你好,不和你好,我怎么会那样说?于是,高圆圆说的那句话,就像她出的一道智力题,诱使他绞尽脑汁地想着答案,可是答案在哪里呢?吕镰刀茶饭不思,他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吕镰刀来这个叫汾玉的城市之前,一直在老家种玉米和小麦。他是山西吕梁那一带的人,祖祖辈辈一直种小麦和玉米,从他的名字你就可以看出,他的父辈对他从事农业种植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但吕镰刀不喜欢种地。可是他也不喜欢念书,他大说,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本事,弄个比种地有出息的行当我看看。
吕镰刀轻蔑地朝他大笑笑,他想大种玉米小麦都种傻了,他一点也不愿意做像他一样的傻瓜。吕镰刀不声不响地跟着别人跑出来了。那一年,他十五岁。先是在工地做小工,后来跟人学做泥水匠。他脑袋瓜灵,几年下来,就把师傅的本事都学到手了。
在工地干了几年,吕镰刀有些厌烦起来,一天到晚就是砌墙,搞得他夜里做梦也全是一堵又一堵的墙。有一次,以前的一个同事打电话来,说他生病了,装修工期不能延误,一时又找不到替工,想让吕镰刀去帮着干。吕镰刀去了,到了才知道,不仅仅是砌墙,还得贴瓷砖。干了一天,他马上就喜欢上了装修。因为装修的劳动强度明显比在工地小,而且,还松散,尽可以嘻嘻哈哈,烟抽着别人的,饭吃着别人的,累了还可以偷懒睡上一觉。吕镰刀央求那位老同事把他介绍给了一个装潢老板。那个姓丁的老板问他怎么想到干这个了,他红嘴白齿地说,数瓷砖要比数砖块有意思,因为瓷砖更像一张张钞票。老板哈哈大笑,连说他有意思,拍拍他的肩说,小老弟,好好数钞票吧,当心夜里激动得睡不着觉。
吕镰刀开始了装潢泥水工的生涯。由于他领悟能力强,又肯干,最主要的是他会说话,常常把同事、业主和老板都说得嘴巴咧咧的忍不住想笑,他的人缘出奇的好。丁老板干这门活有些年头了,在这一行里承揽的活特别多,吕镰刀他们干得热火朝天。
但后来吕镰刀却和老板有了矛盾。当然这个矛盾是暗的,不可能公开化,一公开化,吕镰刀只有卷铺盖走人的份儿。照他的实力,他还不足以和老板抗衡。丁老板心情不好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世界上两只脚的狗难找,两只脚的人还不是海了去?那意思吕镰刀懂。他不想鸡蛋碰石头,自讨没趣,但心里有想法却是不可避免的。那时候,吕镰刀已经是个小负责人了,专门负责泥水工那一摊子。因为负责,所以他认真,一认真,就爱和老板提些合理化的建议,这些建议在雇主方是真理,在老板那里却是歪理。吕镰刀考虑的是自己的声誉,谋求的是自己的品牌。丁老板才不管你吕镰刀的品牌和声誉,他追求的是利润最大化,你吕镰刀所要的和他完全不搭界。一来二去,冲突就在所难免。虽然最后都是以吕镰刀的妥协告终,但吕镰刀内心对丁老板的愤怒是不言而喻的。
愤怒归愤怒,活儿还是要干的,吕镰刀只能将这种烦闷埋在心里。但烦闷多了,他就会悄悄地发泄掉一点。他泄愤的方式是搞破坏。室内装潢,泥水工活儿最多的就是卫生间。在现代人看来,卫生间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住宅的品位。所以,一般房主是很舍得在卫生间花钱的。几年装潢活干下来,吕镰刀比谁都清楚在哪里做手脚更隐蔽,也更鲜为人知。贴瓷砖你是不能马虎的,处理地面,你也是不能马虎的,因为对于这些,雇主是很在意的,他会时不时地进行检查,你想打马虎眼也不行。吕镰刀也不想败坏自己的声誉,他是靠这个手艺闯天下的,绝不能半途而废。因此,在这两方面,他做得比谁都要上心,雇主们赞不绝口,他的好名声也就慢慢地传了开来。
他盯住的是卫生间的一个薄弱环节——地漏,地漏本来是管道工的事,但管道工只会搞钣头管子的事,泥水活他可是一窍不通,于是这个活儿就留给了泥水工。
地漏在无形之中成了两个人共同的活。吕镰刀在做地漏时,会悄悄地在镀锌水管里塞进去一块沾了一些水泥的木头,本来下水很通畅的管子水流自然而然就小了。装修时用水量是极小的,根本看不出来。入住以后,地漏里会漏下去一些头发什么的,日积月累,那管子就会堵住,把住户搞得很难受。吕镰刀在做这些的时候,是带着报复的念头的,所以每每干完坏事,他就会开心地吹吹口哨,哼哼流行歌曲。他会洋洋得意地想,丁老板啊丁老板,现在是你狠,以后我要叫你哭都哭不出来。他的想法很简单,住户们会因为装修问题和丁老板纠缠不休的,而这板子最后是要打在管道工身上的。
这些年里,吕镰刀干了多少这样的坏事,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丁老板好看,谁叫他那么坏。
当然,他这样干的原因,也不仅仅是因为丁老板,即使后来他和丁老板的矛盾更多了,诸如工资问题,诸如升职问题等等。那只是诱发因子而己,其实,最能说明问题的倒是他的心态。
可以这么说,从踏入城市的第一天起,他就对城里人有着本能的反感,城里人自以为是和不屑一顾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他。每每看着城里人住着从前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漂亮房子时,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妈的,凭什么他们就住这么好的房子,而我却住在又矮又破的出租屋里?他妈的,我累死累活地干,却没有几个钱……有这种仇视心理,他觉得搞破坏真的很过瘾。哼哼,你们这些城里人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要在你们的肉中嵌一根刺!有时候看到丁老板因为被那些装修户追得团团转而发出哀叹时,他特别兴奋,好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似的,比过节还愉快。
镰刀,你来看看,我现在的东家还有点泥水活要干,原来的泥工连人影子也见不到一个,东家等不及了,要另找人。高圆圆发来短信息时,吕镰刀正在和同事小李说笑。一看到高圆圆发来的消息,他顿时眉开眼笑,连小李在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眼前转动着的全是高圆圆的身影。他再也没有心思干手中的活了,和小李慌慌张张打了个招呼后,便开着摩托车,火速赶到了她所在的地方。那是这个城市靠西的一个花园。
吕镰刀进去一看,高圆圆正在和主人点点戳戳,好像在谈论什么。一见吕镰刀,高圆圆就跳了起来,嘿嘿,你来了,真快。她像主人似的介绍着情况。吕镰刀笑了,那点活儿其实不能叫活,就是卫生间里几块瓷砖没贴,阳台水槽那里的一个门槛没砌,再有就是车库的门想挪一挪位置。这对于他,简直是举手之劳。他从工具袋里掏出泥刀以及瓷砖划割机,手脚麻利地干起来。高圆圆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干,那神情紧张得很,倒是那个东家,不时地替吕镰刀端茶点烟,殷勤得不得了。也就是大半个晌午,那些应该干的活儿他全都给干完了。在卫生间洗手时,他听出下水道有突突突的声音,明摆着是下水不畅,经验告诉他,管子里有异物。他吩咐东家拿来了一根细铁丝,他捅了捅,发现细铁丝可以扎进去,他判断出那可能是一个小木块之类的东西。他捅了好长时间也没能把它捅碎。
东家说,算了算了,反正没有堵塞,能用就行。
吕镰刀脱口而出,不能就算了,因为这木块受水以后,会膨胀起来,等到它胀了以后,那管子就全堵住了,到时候就麻烦了。
东家让吕镰刀一说,也严肃起来,那怎么办?吕镰刀跑到楼下一看,那家人家也在装修,但还没吊顶。他腾腾腾地重新上楼,说,好办好办。他拿了钣手,去了下面的人家,拧开管道的螺帽,把一个两个大拇指那般粗细的木块取了出来。再放水时,就没了那种突突声。他让东家听,东家一听,手舞足蹈地说,吕师傅,多亏你了。吕镰刀摆摆手,不要这么说,我只不过比你见得多,一般人都不会注意的,实际上,细节地方不能马虎,一马虎,到头来吃苦的还是自己。
东家钦佩地说,吕师傅,你懂得真多,谢谢你噢。
吕镰刀想谦虚一下,还没开口,一直在边上闷声不响的高圆圆说道,谢什么啊,他做惯了的。
要谢的要谢的,当然,先要谢谢你,圆圆师傅,是你介绍来一个好师傅。东家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这时,他双手抱在胸前,连连作揖。
吕镰刀看看高圆圆,高圆圆的脸刷地红了。他的心怦地一跳,就像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只不过第一次是惊讶,这次是甜蜜。
吕师傅,你说多少钱?东家笑容可掬地问。
吕镰刀说,让圆圆说吧。
东家把头转向高圆圆。高圆圆的眉毛扬了起来,价钱当然是你说,我怎么知道你们泥工是什么价?
吕镰刀还想客气一下,说,圆圆说多少,我就收多少。
高圆圆嗵地跺了一下脚,吕镰刀,你自己有嘴不会说?
我听你的嘛!吕镰刀用讨好的口吻说。
东家看看高圆圆,又看看吕镰刀,不清楚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吕镰刀则含情脉脉地看着高圆圆。高圆圆突然将套袖一摔,说,吕镰刀,你什么意思,你干吗要听我的?你是你,我是我。吕镰刀一看,坏了,高圆圆不高兴了,他不知道哪句话得罪她了,连忙说,我开个玩笑嘛,我说,就收一百元钱吧。
东家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要少收噢,该收多少就多少。他取出钱,递给了吕镰刀。吕镰刀接过后,想也不想就把钱传给了高圆圆。高圆圆遭火烫似的一把打开他的手,吕镰刀,你今天有毛病啊,你的钱,怎么给我?她跑到一边,拣起丢在地上的袖套,套上,又将口罩戴上,抓起一块沙皮,旁若无人地打起来,嚓嚓嚓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
吕镰刀没话找话地想和高圆圆说话,但高圆圆连瞧也没瞧他一下,好像他压根儿不存在似的。她大多数时候沉默着,偶尔说几句,也是对着东家说。
吕镰刀很尴尬,他确实没有想到高圆圆会生气,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气,我都是讨好她,她为什么不领情?他很生气,一生气,脑子里就会生出很多很多的念头,他想把高圆圆拉过来,狠狠地抽她几个嘴巴,要她看看清楚,站在她面前的是吕镰刀,不是别人,乡下人不都是来受气的。你高圆圆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以为自己是丁老板啊?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打工者。不能因为自己是个本地人,是个城里人就对我指手画脚。吕镰刀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在收到短消息后就屁颠屁颠地赶来。
胡思乱想了一阵,再看高圆圆专心致志地打磨着上过一层漆的家具时,他哑然失笑,我都在想些什么呀,高圆圆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吗?他是把她当作老婆培养着的。屋里因为没人说话,空气变得有些沉闷,他实在呆不下去了,便向高圆圆告别,高圆圆没好气地说,你想走就走,没人碍着你!
吕镰刀很想辩解,可话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他完全没有了刚才来时的兴致。他在街上胡乱地兜了一圈,一点劲也没有。走过一家鲜榨水果店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要了一只大大的火龙果,要店员帮他榨好,然后跑回了高圆圆那里。
圆圆,给,你喜欢吃的火龙果。刚才就当我说错了话,我向你赔礼道歉。吕镰刀笑眯眯地说。
高圆圆昂着头,一副不屑。
吕镰刀彻底服软了,犯人还有悔过自新的机会,我难道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
高圆圆终于憋不住,她在口罩后面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起来,吕镰刀,你就会这一套,你真想和我好,就拿出点真本事来证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