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礼十六岁的时候就由烟灯村来到了这座城市。那天,烟灯村正下着一场豪雨。王明礼光着脑瓜子在雨水里一拧一拧地走着。刘明辉这时恰好在自家的屋檐下站着,他看到了雨水里的王明礼。王明礼赤裸着肩背,上面的肌肉一鼓一鼓的。
刘明辉大声喊住了王明礼。刘明辉说,王明礼。弄啥呢?
王明礼站住了,他的目光从雨缝里顺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来。王明礼说,去烟灯河弄鱼呢。
刘明辉说,弄球鱼,别弄了。跟我进城去。
王明礼就扔了鱼篓子。这天下午雨停了,刘明辉带着王明礼和一群烟灯村男人进城了。这是一群农民泥瓦匠。刘明辉在车上对大伙说,我们都是烟灯村人,在外面可得互相照应着点。说着,就点着一棵烟独自抽着。刘明辉已经在外面做了几年,他现在是建筑队的一个小包工头。这群人是他带出去的,以后就归他管。
刘明辉他们的建筑队正在参加建筑河西度假村。这里有好几个队同时施工。王明礼在进城的当天被安置进了一个工棚。工棚的一面主墙就是靠近路边的围墙。围墙的对面是一片菜市场。工棚的另三面和顶棚都是用工地上的建筑材料随便搭建的,形状并不对称,也不规则。有时候还摇摇晃晃的。王明礼把手撑在门框上试了试力。王明礼说,这球房子,我只要稍稍用点力,就能把它推个底朝天。
王明礼说这话时,刘明辉正用脚把王明礼的棉被包往工棚角落里踢。因为王明礼的棉被上还拴着搪瓷碗什么的,所以它在滚动时发出了哐啷哐啷的响声。在这些哐啷哐啷的响声里,刘明辉还是听到了王明礼说的话。刘明辉就说,狗日的王明礼,你没事推它干球?就算你狗日的真把它推了个底朝天,你就有多球大本事了?
王明礼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就像挨了刘明辉一耳刮子似的。自从跟着刘明辉上了车,王明礼就认准了刘明辉。要不是刘明辉,王明礼现在还在烟灯河弄鱼呢。说着玩呢,没事推它弄啥?王明礼说。
刘明辉铁青着脸,不依不饶地说,嫌这棚子破烂不是?嫌破烂你狗日的回去,回去住你狗日的结实房子去。
王明礼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刘明辉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只是随便说了说,他并不是真要去把它推个底朝天。王明礼缩手缩脚地向角落里走去,他的棉被已经被刘明辉踢到了那里。
刘明辉的口气这才缓了下来,刘明辉说,你管球它结实不结实的。又不要你在这住个三五年的。只要有人给钱就行。你家里的房子倒是结实,有个球用啦?你就是再结实有谁给你钱么?
王明礼这时已经把棉被铺开了,王明礼就把它铺在地上。他发现火砖铺的地面上有一股潮湿的气味。王明礼说,刘叔,你不住这么?王明礼的意思是要帮刘明辉也把行李铺开。刘明辉吃地笑了一下,刘明辉说,我不住这,我住这干球?
王明礼的城市泥瓦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每天天不亮,王明礼就被叫起来了。王明礼的任务是提灰泥桶。他每天提着满满的灰泥桶在工地上走来走去。随着楼房土建工程的逐渐加高,他还要把灰泥桶送到楼层上面去。到了吃饭的时候,随着一声哨响,大家就围在一起吃饭。饭是粗饭,菜是粗菜,但管够。
这样的生活让王明礼感到新鲜。王明礼有的是力气,这些活路累不着他。而刘明辉却不干活。刘明辉只是在工地上走走蹲蹲,他在这里吆喝几句,又到那里去吼上几句。比如刘明辉在这里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挥着说,弄快点,弄快点,别他妈懒猪样。刚吼完,又到了那边,用同样的声音吼道,别他妈要死不活的。总之,刘明辉在工地上比较威风。他想骂谁就骂谁,他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就像这些做工的人都是他的儿子一样。而且他还穿着西服,还叼着一支烟。他这样子让王明礼看上去十分的滋润。王明礼想,做人能做到这个份上也就算做到家了。
刘明辉虽然不干活,但他一直泡在工地上。王明礼有时候就听到他自言自语地低声骂道:他妈的,困都把人困死了。王明礼奇怪地想着这句话。他想你背着一双手走来走去,有什么好困的?
有一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到工地上来了。它一直开到一堆红砖跟前才吱地一声停下。里面下来了一个矮胖子。矮胖子站在红砖前,也叉着腰,也叼着烟。王明礼一下子就觉得刘明辉的这些样子都是跟他学的。王明礼一向对小车怀有敬畏之心。因为在乡下时,乡长也只能坐吉普车呢,可是村长见了乡长就得跟孙子一样。也许只有县里的干部才能坐这样的小轿车呢。所以,王明礼对站在红砖前的矮胖子一下子就毕恭毕敬了起来。虽然他把这种毕恭毕敬藏在心里,但他眼巴巴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敬畏。
小轿车开来的时候,刘明辉正好去了厕所。刘明辉这两天一直在拉肚子。刘明辉每次点烟时都把脸皱歪歪地拧着,牙疼似地抱怨说,他妈的肚子都快拉成破棉絮了。
小轿车这时狠狠地响了两声喇叭,就像这铁东西突然放了两个响屁似的。王明礼看到刘明辉捧着肚子急匆匆地从厕所里窜了出来。刘明辉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痛苦的表情,这使王明礼联想到刘明辉的肚子里一定还有一些残余的东西没有拉出来。刘明辉一边颠颠地跑着,一边从袋里抠烟,另一只手则捧着肚子。他这样子跑,自然跑不快,他跑得一歪一歪的。王明礼看着都很吃力,他突然发现刘明辉其实也很贱,他这样子就像汉奸见了日本人一样。
刘明辉皱紧着眉头,显出无尽的痛苦。刘明辉说,拉肚子呢。
矮胖子说,你狗日的可别一见面就给我做这副死相。矮胖子实际上并没有搭理刘明辉拉肚子这件事。他既没有问他怎么拉肚子,也没有安慰他。他就这么说:你狗日的别给我做死相。
刘明辉终于跑到了矮胖子跟前,刘明辉同时抠出了烟。刘明辉说,林总,你抽烟。
矮胖子没有接烟,他挥了一下手,就像赶苍蝇一样。你狗日的可得给我盯紧点,这个工程完了,我还有别的大工程呢。
刘明辉说,放心吧,我这拉不了后腿的。
放心个球,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你这好多新手。你给我盯死些。说着,矮胖子就上了车。小轿车吱了一声,又开走了。
刘明辉一直目送着小轿车,而且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直到小轿车跑得没影了,刘明辉才捧住肚子,又一次地跑向厕所。
吃过了晚饭,刘明辉来找王明礼。他想和王明礼聊聊天,因为白天的事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他们从工地上走了出来。他们走过了菜市场。菜市场里永远有一股臭鱼烂虾和烂菜叶的馊臭味。这个味简直跟三个月没出的猪圈味差不多,王明礼说。
还不如猪圈味呢,刘明辉说。猪圈里就一个臭味,哪像这里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味。
走过了菜市场,就是干净的马路了。兴许是刚扫过的缘故,马路上一点灰尘和杂物都没有。王明礼说,看这路,比我们家堂屋都干净呢。
刘明辉说,别说堂屋,就算卧床,也没这干净。
他们又走过了马路。后来他们就到了河边。他们在河边坐了下来。王明礼发现就这河边还有一点乡村的气息,但并不全像。因为河水里倒映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灯光和广告牌。王明礼说,这河不如烟灯河清亮。
这就是王明礼。他似乎还一直处在把城市和乡村进行对比的遐想里。这让刘明辉感到恼火。刘明辉说,管球你的烟灯河。
刘明辉就抽烟。他独自一人抽着。王明礼只是在白天看到刘明辉给矮胖子敬过烟,一般情况下,刘明辉都是这样子抽独烟。抽了一会儿,刘明辉说,知道白天的矮胖子是谁么?
不知道。王明礼眼巴巴地望着刘明辉。王明礼这种眼巴巴的神情让刘明辉很满意。
他就是林大栓呢,公司的老总呀。刘明辉说,整个公司,除了林大栓,谁能那样对我?让你拉屎都拉不安生。
看他那样,比我们乡长还牛逼呢。
刘明辉吃吃地笑了。乡长算球?我们林总在这城市里都能呼风唤雨,回到老家去,县长都得亲自接待。
也是,就他那小车,也比乡长威风呢。
刘明辉又一次地对王明礼的态度感到了满意。因为林大栓毫无疑问已经在王明礼的心里成了一个人物,这个人物而且比乡长还厉害。王明礼还没有见过县长,在他的意识里,乡长已经是够厉害的了。刘明辉想,在这样一个人物面前,我能不变成白天那种样子么?我能把王明礼他们带出来已经不错了。可我再不错,也不过是村长那样的角色吧?在一个比乡长还厉害的角色面前,我能不那样么?这样一想,刘明辉就轻松了。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这些想法,同时也应该是王明礼的想法。我都这么想了,他狗日的凭什么不这么想?
王明礼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复杂,他在想林大栓。他不知道林大栓是怎么成为这样一个人物的。
刘明辉好像知道王明礼的想法似的。接下来,刘明辉讲述了林大栓的故事。刘明辉的讲述是这样开始的:你知道林大栓一晚上打麻将的输赢是多少么?你知道林大栓一共弄了几个城里女人么?
在王明礼听来,刘明辉那天晚上的讲述显得冗长而琐细。在整个讲述过程中,刘明辉不时夹进一些议论和叹息。他的叹息基本上贯穿了始终,这说明讲述林大栓在他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随时都感到压抑。而他的议论归纳起来大约是三点。
一点是林大栓出来得早。林大栓比刘明辉早出来了五年。刘明辉说,五年啦,那正是捞钱的五年。那时候捞钱简直比你从烟灯河里捞鱼还容易。你想想看,要是我早出来了五年,那又会是怎样一个光景?刘明辉摊开了双手,他的脸在烟头的闪闪烁烁里亮一下,暗一下,暗一下,又亮一下。
第二点是林大栓胆子大。林大栓是最早给施工方送钱的人。人家还在遮遮掩掩大包小包送礼的时候,林大栓就开始送钱了。林大栓说,弄那大包小包干球?钱多好,有钱啥球买不回?没事串串门子,把钱放屁股下面坐着。嘻嘻哈哈坐一阵子,然后起身走人,第二天去准签合同。现在看来,林大栓的确是走在前面了。现在还有谁去送大包小包么?第三点是林大栓心黑。最初和林大栓打天下的兄弟现在一个也不在他身边了。他手下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就连我也是去年才跟的他。刘明辉说,别看他那么有钱,却在外面欠账一百多万。比如说水泥厂啦,砖厂啦,他是能欠就欠,能拖就拖,能赖就赖。
刘明辉的这些议论是被王明礼归纳成这样子的。实际上它们就像一滴油搅进了水里一样散布在他的话语里。其实,刘明辉的每一次议论,都毫无疑问地把他自己摆了进去。这样的一些想法王明礼很清楚。就像王明礼一看见城市就会想到乡村一样,刘明辉一谈到林大栓就会想到他自己。刘明辉很希望和林大栓的位置进行置换。在他讲述林大栓如何胆大,又如何心黑的时候,他其实更希望那就是他自己。王明礼当然听出了这层意思。王明礼没有这样的奢望,但王明礼的想法同样如此。王明礼不可能奢望林大栓那样的位置,但在他心里却希望能和刘明辉置换一下位置。要是他现在就是刘明辉了,那该多好,那他也不用提着灰泥桶,而只是在工地上走来走去了。
给王明礼以希望的是这样的一些话:林大栓也是从我们那地方出来的人。林大栓最初出来也是提灰泥桶的。刘明辉说,他提灰泥桶甚至还不如你呢。他提一桶就要歇一气。他出来的时候在村子里还不如一只狗呢,村长想怎么整治他就怎么整治他。可是现在呢?现在他要么不回去,只要一回去,他就像一只炖好了的飘着肉香的猪蹄子。不光是村长,就连乡长也像狗一样围在他身边嗅来嗅去呢。
刘明辉在结束他的讲述时,回答了他自己提出的问题。刘明辉说,他现在一晚上打麻将的输赢都是上万元呢。有一回,他陪一个电影女演员,一晚上就输了八万。王明礼听到刘明辉在说出八万这个数字时,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刘明辉又说,到现在为止,他弄的城里女人明着的已经有五个了。暗的就不用说了。
王明礼说,暗的咋不说呢?
刘明辉说,因为说不清楚。像什么发廊呀,歌厅呀,多着呢。他可以一晚上弄一个,也可以一晚上弄几个,他还可以几晚上才弄一个。你能说清楚么?
过了几天,又有小轿车开到工地上来。这回是几辆车同时开来的,林大栓的轿车也在其中。几辆轿车停在工地一侧,一群人缓步走了过来。
林大栓这回没有喊刘明辉。刘明辉也没有过去。他只是很紧张地站在一边,样子是好像随时准备过去又不便过去一样。
林大栓自从下车,就一直走在前面。他一只手伸着,做出请的姿势。腰始终弯着,以他圆圆的肚子和矮胖的身材,能把腰弯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嘴里还要不停地说着,好像是在介绍施工情况。林大栓一边说着,一边还要返过身来给大家敬烟。林大栓敬烟的动作熟练而谦恭,配合每一次递烟的动作,他还要点一下头。那群人里有的人接了烟,有的人没接烟,他们都哼哼哈哈的。
林大栓就这样带着大家在工地上兜圈子。王明礼发现林大栓的额头上不断地渗出汗水。林大栓除了敬烟以外,那只伸着“请”的手始终没有撤下来。另一只手便只有不断地擦汗了。他这样子显得异常的滑稽,王明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的手忙脚乱。他站在工地边上,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像赶苍蝇一样赶着刘明辉的那份从容不知跑哪去了。
工地上的圈子快兜完时,那群人里的一个人说了一席话。王明礼只听到了这么几句。他说,度假村可是这座城市的一个窗口。弄好了,你是功德无量,弄不好,你可就遗臭四方了。
林大栓赶紧点头,那是那是,请领导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