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地喘气。你已经精疲力尽,身体好似被搜刮干净的穷人一般,没有任何再属于自己的东西。四周昏暗,些许光芒从茂盛的树林中落下。你不必再抬头去四下观察,因为你几乎一想到周围的景象,它就已经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你心中了,好似有一台神秘的投影仪在这里完美地工作般。此刻,你没听见妻子的声音。正确地说,是未婚妻。你们在一个月前订婚,并准备在今年秋天结婚。她喜欢秋天,你妈妈对此有些意见,觉得秋天肃杀,不吉祥。
喘完气,你用眼角余光在蜿蜒的山道两旁搜索,希望能找个平整的石块休息一下,顺便等等未婚妻。你刚才还听到她的声音,但一转眼就不见了。就着微弱的光,你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刚过四点半。在你们爬山还未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你就已经后悔当初答应未婚妻在这些日子陪她来山顶看日出。这实在是个馊主意,尽管浪漫,但在那之前却需要忍受如此漫长的登山之路。在山脚时,未婚妻兴致盎然地和你讲她从其他登山爱好者那里听到的关于这座山的许多奇怪甚至惊悚的故事。她知道你害怕恐怖电影和与此相关的所有东西,所以她此刻是在故意吓你。
你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风声从黑乎乎的树林中传来,好似某种动物的鸣叫声,你不由得打了哆嗦。此刻,目之所及都是暗灰色的事物,从这座奇怪的山到那些参差不齐的树木和杂草,都好似劣质的炭笔素描般,令人抑郁。你侧耳听着未婚妻的声音,但空空地什么也没有。你开口喊她的名字,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到……
或许整件事并非如此,因为现在想来,你已经记不起之后未婚妻是在什么时候才追上你的,而与此同时,这里甚至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就是那次登山她并没去。如果是这样,你是和谁一起去的?你知道自己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登山的,按妻子的说法,你是那种能坐着就绝不会站着的人。
你有去登过山吗?
此刻,你环顾四周,虽然一切都笼罩在即将褪去的黑夜中,但那些山石树木的轮廓却是真实的。为了防止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头脑中的想象,你还特地摸了摸此刻自己坐在上面的那块石头,它坚硬而冰凉,带着点点晨露。你此刻确实在这里,那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未婚妻始终没来,你还在那里等她。
你无法准确地回忆起那座山在哪里,那个日子是在什么时候,接下来的事情呢?更是模糊而好似被烧坏的电影胶卷般,失去希望。你坐在父母的客厅里,看着一部关于火灾的纪录片。一幢房子此刻被大火吞灭,炙热的火焰好似梵高和马蒂斯笔下的那些画般,展现着动感的生命力;浓烟弥漫,遮蔽了拍摄的摄像机,你能听到此刻正站在楼下观看的人们尖叫声,然后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响声……
你面前的陈旧小茶几上放着两个果盘,其中一只里放着三只干瘪的黄色苹果两颗草莓和一串青色葡萄,几块硬糖悬挂在盘子边缘,随时都可能跌落;另一只盘子橙黄色,里面放着袋装的猪肉脯和无花果、核桃、一只长满黑斑的芒果和一扎龙眼;两只打开的袋子里装着黑白两种瓜子,一只袋子里装着杂物,你难以看清,而当你前倾着身子,眯着眼睛仔细看的时候,你看到坐在石头上喘着粗气的自己。当时你腰酸背痛,尤其两只腿好像突然变异成了僵硬的石灰,而不愿再挪一步。
妻子在前面催你。从你们相识的那天起,你就知道她是个十分迷恋运动的女生,因为你遇见她的时候,她似乎刚从健身房出来,穿着黑色运动服,满头大汗。你记得自己当时先在不远处观察了一会儿,因为你正与一群朋友聊天。你一下子就认出她了,即使已经一、两……快四年没见过面,但你依旧一眼就认出她。是她先和你打招呼,她挥着的手有些犹豫,在半空中停顿了会儿,直到你笑着向她走去的时候,她才又用力地挥了两下。
“我以为你还在后面!”你在半明半昧中说话。
前面有一个声音,你知道那是未婚妻的。
你们并没有一起去登过山,妻子虽然是登山俱乐部里的一员,并且她也曾几次邀请过你一起参加其中的活动,但你总以各种各样借口推辞。妻子知道你不爱做这些事,所以之后也就再未提起这事,而你有时因此会感到沮丧甚至生气,毕竟只是问一下也是好的。于是你就一肚子的磕磕绊绊,待在家里看最近需要在课上用的书和照顾儿子女儿。
你一边往上走,一边意识到自己上下两排牙齿开始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好似殊死的敌我两军般对抗着。你继续走着,在一道往上的山路上。两排牙齿实在咬的太紧了,你感到太阳穴好似被撕扯一般的酸疼,然后是整张脸都被牵扯其中,被这样无缘无故的对抗搞得疲惫不堪。你希望它们能消停会儿,但显然它们早已经不受你控制了,所以你只能眼睁睁地面对它们的玉石俱焚。恐惧让你很难集中注意力看电视上的内容,你透过烟雾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大约十几岁(?)一脸迷茫地注视着火灾现场的一举一动。
你想说话,但刚张开嘴就被浓烟呛到。那些掺杂着被烧焦和被烧毁物品灰尘的烟顺着你的喉咙,进入你的身体,在血液中掀起一阵阵波澜。你被眼前看到的这些血淋淋、鲜嫩且柔软和满是粘液与令人不舒服的表层的内脏吓到了,因为这些就好似那些烂俗的恐怖片中的血腥场景。妻子总是爱看恐怖片,而每当她一年一度生日来临的时候,你就得陪他一起看一部这些电影。
你已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几个熟悉的招牌和房子从你眼角消失,你应该在刚才那里转弯的,然后穿过满是水坑的小路找到回家的路。妻子下班后经常从那里抄近路回家;你去接儿子放学的时候,也会从那里抄近路。儿子会给你讲今天在学校里遇到的趣事,老师带他们做的游戏和一些调皮或是哭鼻子的孩子……有时,你会在想学校的事情;有时,你思绪不定,不知漂浮到哪里去了,直到儿子拉着你的衣服或是敲你后背的时候,你才会重新回神。
你感到两颊酸痛的难以忍受,而此刻,咬在一起的牙齿已经开始崩溃:首先是上面从中间往左数的第三颗牙齿脱落,你突然感到那种很久前在小时候换牙时才会体验到的神奇感觉。你把牙齿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上面还残留着一些血丝。这个奇怪的生物同样看着你,而它曾经就长在你的嘴里,帮助你咬碎那些坚硬的果壳和瓶盖……你想把这颗牙齿拿给妈妈看,于是你下了床,摸索着台灯的开关,但却怎么都找不到。屋子里黑洞洞的好似那些故事中的邪恶之地,你记得就在床的右边墙上有一扇窗子,但如今却不见了!
你下了床,小步往前挪着,与此同时弯下腰,用没有拿牙的左手去摸索试探着前方是否有障碍物。你不记得自己的卧室是什么样了。而这样的一无所知最终带来惊慌,你开始感到害怕,然后随时准备大哭,因为只要爸爸妈妈听到你的哭声,就一定会找到你。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你连自己都看不见,而随着你的紧张,四周的空气也在消失……是该哭的时候了,你已经流了眼泪,但依旧摸索着,然后碰到什么而摔倒,放在右手里的牙齿不见了,而你的右脚此刻正针扎般的疼着。
你终于哭出了声,挣扎着想在黑暗中爬起来。然后你就醒了,睁开眼的时候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你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下来,经过脸颊的时候,感觉就好似是新生的小虫子般爬过。屋子里有淡淡光亮,不是刚才那样的彻底黑暗。后来你才知道,不会有真正的好似墨汁般的黑暗,总会有一丁半点的星光和月光,或是夜晚自己的黑色光芒存在。你歪着脑袋看到窗帘,然后想起梦里牙齿掉了的感觉。于是你用舌头舔了舔牙齿,它们都完好无损。
又一颗牙齿碎掉,成了碎玻璃一般,你必须把它吐出来,于是你一边走一边吐嘴里的碎牙齿;而与此同时,两排牙齿依旧未有任何松懈,依旧坚硬地对抗着,又有上下两颗牙齿被硬生生地挤出来。你没感到疼,只是感到小时候牙齿突然掉了的那种物品失去的感觉。未婚妻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你待在家里陪着小儿子做作业,小女儿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着,妻子吃完饭去了健身房。
在那场发生在电视中的大火里,你依旧没命般地奔跑着,有人或什么东西在后面追你。你从刚开始的好奇到现在已经感到害怕,因为你担心他们会发现你有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子女。如果他们找到他们怎么办?你还能保护他们吗?妻子最终答应和你一起吃晚餐,于是你在镜子前一件又一件地试穿那些衣服,它们无穷无尽,而镜子里的那个人始终是幸灾乐祸的站在那里看着你。
“你觉得这件如何?”
“这件呢?”
那些衣服在之后的多年里不是被妻子捐给了慈善组织,就是在后院放进桶里烧掉了。小儿子和小女儿在那里伸着脑袋,你那时候在学校上课。你看见他们嘻嘻哈哈,时不时还用小树枝放在火上烤;你大声呵斥他们,他们缩回手,妻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对你笑。
嘴里的碎牙齿此刻在无限地自我复制着,你一路走一路吐,山顶就在眼前,但你始终还未能到达那里。未婚妻应该还在自己后面,再坚持会儿就到了,再坚持会儿!你听到有声音在说话,这偌大而只剩风声和不知什么鸟与动物的响声汇聚成此起彼伏的海浪。孩子们想在暑假去海边玩,妻子的工作没有长假期,只能合并之后的一些休息日再加上请几天假,凑成一周。你们有去海边,都是火焰,红色的,蓝色的还有小女儿最喜欢的金色的!森林转眼间火光冲天,然后定格成为黑白四格漫画中的一幅。应该是某本小儿子的漫画书中的故事,还是你小时候在那家你经常去看漫画的书店里的某个故事?你在那里偷了三本漫画,一本小说和一个笔记本。
现在你飞奔到街上,奇怪的是,周围空无一人!
而你只想赶快跑回家里躲着,但最终你总在你所住的那栋房子四周拐错弯或是穿梭进一条你不认识甚至是刚刚才经过的巷子。你们如今住的这一区靠近儿子的学校,你每天都能听到儿子在学校里嬉戏打闹的声音。而小女儿有时跟着在家里工作的妈妈,有时自己一个人在卧室里作公主的故事。
山顶估计是到不了了。你回头的时候看到自己刚才走过的路……充满惊恐的叫声和捂脸不敢看的人们,有人直接从五楼的窗口往下跳。你在课堂上讲杜甫的诗歌,没听见其他声音,你曾经能听见,但那天却很安静。碎掉的牙齿像童话故事里的面包屑,在森林里闪烁着光芒,引导着迷路的孩子们回家。
你对小女儿这么说。
你和妻子交替着给她读睡前故事,你为此特地买了本有着漂亮插图的童话书送给她。小儿子有时愿意陪妹妹一起看,并尝试着拼出那些还不认识的字。
有一个故事讲的是此刻的你在这里和别人讨论那首可怕的曲子,叫《忧郁星期五》。传说这首曲子被诅咒,所有听过的人最终都自杀了。后来你对这整件事都记忆模糊,只记得你们是在讨论《忧郁星期五》这首曲子。在大学时,你曾几次搜索过那些充满神秘恐怖传说的音乐作品。妻子从你眼前走过,当时她是在和谁交往?你们经常在一起上公开课,但只说过几次话,你们彼此都不熟悉,直到大三的时候。
妻子说,她一直想去山顶看日出,“多浪漫啊!”她说。你可以陪她一起去,你愿意陪她一起去。那么多年过去,是上天让你们再次相遇。后来你们一起去看一部电影,其中有一个男人用打火机点烟,你闻到烟味,呛人且渐渐变得危险。你不安地看着妻子,她却不在身边,而你这时候才发现,电影院只剩你一人,而那个曾经闪着绿光的安全提示灯此刻也关了,但银幕上的故事却依旧……有幽幽的蓝色火焰突然冒了出来!你的声带中发出尖锐的刺痛破坏了你喉咙里的声音,这个来自异域的东西让你恐怖不已。它就好似一部你在妻子生日那天陪她看的恐怖电影一般。
父亲满脸涨红地对你发脾气,你想说话的时候,他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你脸上,火辣辣的疼。你在心里骂他和诅咒他,并且躲在大雨磅礴的桥下。你从这里跑过,依旧没找到回去的路。而他们在渐渐逼近……
现在,你已经感觉不到嘴里是否还剩牙齿,于是你用舌头舔了舔。又有人从楼上跳下来,砸在你心上,你看着那个鲜红的器官打鼓般地膨胀然后坍塌,小儿子和女儿的面容在其上转瞬即逝。你去抓那颗心,始终只差一步。你被什么东西绊倒,开始往下落,最终不知过了多久,你已经忘了自己在下落,于是你尝试着往前走。父母的屋子里始终充满一股中药味,或许是因为父亲。你那时候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妻子不在你身边?为什么小儿子和女儿不在那里?爷爷奶奶总是愿意陪他们一起玩耍,现在,他们去了哪里?
你停了下来,大声地喊;路上空空荡荡,虽然华灯依旧,音乐声轰鸣,但你却突然感到如此孤独。脚下的山路消失了,你再次出现在深沉且真实的黑暗中,你喊“妈妈”、“妈妈”,然后你喊妻子的名字,然后你喊小儿子和女儿的名字,此起彼伏的回声立刻充满了这个不知多大的空间,他们的名字触碰到彼此,然后再次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摸索,你也伸着手,开始往某个方向走……
“爸爸,爸爸,”小女儿叫他,手里拿着一张刚刚完成的水彩笔画来找他,“这是你和妈妈,这是哥哥和我!”
你看到这一丛小小的火焰从女儿的手心升起,你赶紧拍掉她手里的那张画,然后拉着她的手,检查是否被烧伤。妻子指责你粗心大意,小女儿却一直坚强地没哭,小儿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
这件事曾经发生过,你突然意识到,并且变得十分清晰,不像那次登山看日出或是去海边或是在父母家或是在街上奔波或是看一部关于火灾的纪录片或是……你尝试喊一声小女儿的名字,然后又喊了小儿子的名字,却都无人答应。你感到失落,在街角停了下来,坐在那里,等着天旋地转的晕眩感结束。
“你还好吗?”一个有着一张你曾见过的面孔的人问你。
小时候你和老家的伙伴们一起去偷别人家的胡萝卜,你吃的太多而在被发现后跑不动。你看着那个男人拿着拐杖叫嚣着向你跑来,你害怕极了,全身都僵硬的好似冰块般,他就要迫近了,下一刻他就会碰到你,他的手就在你的脸颊边……你感到身体发出短促而闷闷的声响,坏成几块,紧张感好似撒完尿般消失了。而你不知道自己如何重新把自己拼回去。
有一个女人的尖锐叫声刺破所有的喧哗和警笛声;有人大喊,有人嚎啕大哭,有人不知在叫着什么……你赶紧从那里躲开,并且感到后背越来越热,于是你拼尽了全力往前跑,前面在下雨,你要跑到那里去。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爸爸,爸爸,你没看见我身上烧着了吗?”
……一声“噼啪”后“轰”的雷声在你眼前炸裂!这是千钧一发的重点时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