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在苏北一所省重点中学上学,读初二。
一次亮亮无意地在一张草稿纸上写了个“恨”字。班主任看见了就问:“刘亮,你恨谁呀?”老师常常被学生恨着,特别是班主任。亮亮深思熟虑地说:“我最恨爸爸妈妈了。他们真没有出息,一辈子只能当穷工人,害得我抬不起头来。”亮亮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亮亮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成绩卓然不群。班主任心想他是个神童,思维的方式和内容都明显地与众不同。班主任对神童式的学生格外心慈手软,也没有过多的批评,只是说了些尊敬家长的道理。班主任把这个“恨”字转告了亮亮的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愁得一夜没阖眼,他们相濡以沫地说,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当工人,走他们的老路。
亮亮的爸爸妈妈都是一穷二白的工人。爸爸是土生土长的苏北人。爸爸下岗了,就跑业务,四处推销食品。爸爸一天到晚骑着破自行车咣当咣当地走街串巷,求爹爹告奶奶。爸爸背拱腰佝,头发已花白了。爸爸经常说,他是给儿子打工。妈妈也经常说这样的话。妈妈说,亮亮初三转到上海去读书,她就提前退休,给儿子当老娘姨去。亮亮听这些话总是既委屈又气愤。亮亮心想:“又不是我要你们这样做的。你们必须尽父母的责任。你们寻找不到自己的希望,是你们的无能。”
亮亮的妈妈是上海人。上海人就复杂了。亮亮妈七〇年到苏北来插队落户,嫁了个苏北人,就非常非常地失落。亮亮妈常常说:“只要能回上海,就是扫马路倒马桶也愿意。”亮亮在心里嘲笑妈妈,只配扫马路倒马桶。亮亮和妈妈很少有共同语言。亮亮用他的优异的成绩鄙视妈妈。妈妈的最崇高的理想是:等亮亮转学到上海去读书,就提前退休把户口迁回上海。妈妈鼠目寸光地把上海看作天堂,这是多么愚蠢呀!一个倒霉透顶的女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闪光点,怎么会有天堂?亮亮和上海有着严重的隔阂。在这座苏北的小县城里,到处都是和爸爸妈妈一样的穷工人,贫富的悬殊不十分突出。生活就像一辆缓缓的牛车,在古老的阳光下吟唱出小城的歌谣。上海是个喧闹的追名逐利的地方,经过金钱过滤的目光苛刻而又傲慢,让他难以忍受。
回上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妈妈原以为如愿以偿,但她很快就发现她只是一颗被都市遗弃的尘埃。妈妈不可避免地用她的惨淡和颓唐影响着亮亮。上海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是一朵开足了的将败未败的鲜花,很仔细地描眉画唇敷粉,穿着素雅的翩翩如凌波仙子,穿着艳丽的烈烈如青春不老。妈妈是苏北小县城的一块土疙瘩,灰暗无光。有这样的妈妈,亮亮非常非常地自卑。亮亮忐忑不安,好像什么都在排斥他。
外婆家是石库门老房子,一条弄堂又短又窄。每天早晨都会有个面貌丑陋的老太婆来扫弄堂倒马桶。舅舅是个作家,买了房子,但还占着后间。舅舅买房子是一次性付款。后间是舅舅的工作室,舅舅嫌自家吵了,就躲到后面写作。舅舅常常说他文思泉涌妙语连珠。舅舅说他每个字都值五六分钱,赚得好,三百元一千字。舅舅还写电视剧本,说电视剧是他最亲爱的“小蜜”。舅舅是专业作家,有固定收入,还有丰厚的稿酬。舅舅骄傲地说,社会上都说作家穷,没本事的人随便于什么都穷。舅舅的言外之意是,凡是穷人都属没有本事。舅舅的说法代表着上海人的最普遍的观点:钱就是本事的代名词。亮亮忧心忡忡地以为,舅舅一定很鄙视他的姐姐和外甥。舅舅没有用发展的眼光充分重视他的非凡的成绩,这是一个悲剧。
舅舅写作时一支接一支抽烟。烟雾从后间弥漫到前客堂。亮亮惊天动地地咳嗽。在苏北的家里,爸爸抽一支烟,妈妈就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说他在摧残儿子的身心健康。所以爸爸老是躲到外面抽烟,三九严寒也不能例外。妈妈不能劝说舅舅。妈妈和亮亮好像是逃难者,多亏被慈善家收留。妈妈总以为他们占了舅舅的房子,所以老是乞怜地惭愧地面对舅舅。贫富的差别从家庭开始。舅舅说现在的政策真好,小轿车牌照的拍卖价一降再降。舅舅在为汽车而奋斗,而他们一家三张嘴巴都寄托在爸爸那辆破烂不堪的自行车上。舅舅提出建议,这房子是个大问题,最终只能用钱来解决。这是舅舅的深谋远虑。亮亮进一步地茁壮成长,12平方的前客堂很快就会容不下他,那么,妈妈要出钱购买舅舅的后间。商品社会,市场经济,家庭是最基本的单位。爸爸的那辆可怜的自行车,该是怎样地驱驰,怎样地颠簸?
外公外婆每天晚上都要和电视机拼命。外公外婆总是喋喋不休地吵架,外公要看足球,外婆要看港台剧。外公外婆必须坐在沙发上。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亮亮和妈妈必须翻开沙发睡觉。亮亮和妈妈同睡一张沙发。亮亮已是个发育了的大男孩。家中是一只八个频道的18时老式彩电。外公外婆轮流在沙发上打呼,实在没得看了,外公摁八下,外婆摁八下,然后心满意足地安寝。亮亮的寄人篱下的感觉凝聚在这16声脆响中。亮亮别无选择,当他最需要睡眠时,只能洗耳恭听。亮亮觉得自己跟那只饱经忧患的老式电视机一样,被苍老的手随意蹂躏。亮亮的心灵在这16声脆响中悲哀地战栗。只有妈妈关心这种战栗,妈妈用忧惧的目光看着他。亮亮很开心。亮亮分明地感觉到他给妈妈造成了巨大的恐慌。亮亮已经有能力让妈妈震惊不已了!亮亮觉得自己已经从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中脱颖而出,日益引起周围的关注和重视。
像这样的老房子组成的弄堂,是底层市民糜集的地方。有本事的人,老早就搬出去住新公房,住花园洋房。一个人的价值,在这座大都市里,其实可以用住房来作为衡量的唯一标准。
弄堂里的男人是小男人,女人是小女人,一天到晚把有钞票的人家挂在嘴巴上骂,把穷人家贬损得一钱不值。仇恨比他们有钱的,看不起比他们更穷的,这是他们的中心议题。
妈妈经常对左邻右舍说,只要男人赚得动钞票,女人就不要出去做生活。妈妈说爸爸开了一家食品公司,大老板比不上,但比工薪阶层要好得多。听妈妈说这样的话亮亮会脸涨得通红。亮亮会看见爸爸的那辆破自行车。爸爸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两包香烟,一包飞马牌,一包红塔山。爸爸推销掉食品,提成百分之五。爸爸真可怜,就跟要饭的一样。妈妈买点好小菜,就举着篮子回家,生怕别人不晓得。妈妈更多的是买落时的蔬菜,越便宜越好,这时就像影子飘回家,只怕别人晓得。每个人都为自己活着,吃肉吃菜、吃饭吃粥关起门来就是。妈妈活得太累了,就像以前在纱厂里做挡车工,三班倒,一身白蒙蒙的毛衣头,回到家里就瘫倒了。妈妈换了场所,艰难却丝毫没有改变。
妈妈经常要亮亮喊姚阿姨。姚阿姨是个妖形怪状的女人,在一家大商场里租了个柜台,一月赚三四千块。妈妈把这三四千块看得跟天方夜谭一样。妈妈的眼眶子真浅。听说现在外资大公司的白领月薪都上万了!姚阿姨是妈妈小学和中学的同学。这是一层纸的关系,一戳就通。妈妈却把她当作割头不换的好朋友。姚阿姨有一个女儿。这样的妈妈会教育出什么好女儿?书读得一塌糊涂,却一天到夜盘弄几根头发,一会儿像竖起的狗耳朵,一会儿像耷拉的猪耳朵。姚阿姨喊他小女婿,妈妈还会兴高采烈地笑。姚阿姨笑嘻嘻地说:“亮亮,凭你家这种条件,你想讨娘子除非读博士生。”亮亮受到了奇耻大辱。亮亮的奇耻大辱和妈妈的兴高采烈形成鲜明对比。亮亮觉得妈妈既可怜又可厌。亮亮想放声大哭,但亮亮决不会在姚阿姨面前流泪。上海没有一个角落能让他静静地哭泣。
别人家的爸爸妈妈为啥能捏着大哥大,开着小汽车?别人家的儿子为啥能在大饭店里过生日,在家弹钢琴打电脑?亮亮只有晚上睡到沙发上,才会觉得身体里长出一条根,咝咝地钻进泥土。
亮亮为妈妈而悲哀。亮亮把眼皮垂挂下来,像在抵御都市里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对他的侵袭。亮亮的眼睛在厚重的眼皮下闪烁和注视。
亮亮有时会斜着眼睛看妈妈。妈妈却很受用这样的眼睛。妈妈说,马弱被骑,人弱被欺,她的儿子应该凶狠一些。
时间还很早,亮亮能感觉到。亮亮的眼睛在眼皮底下感觉到一种轻而柔的抚摸。这是晨曦,用一种乳白的色彩刺激着他。晨曦来自黑暗的心脏,绕过城市的千门万户,想挑逗他揭露他,把流动在他脑膜上的一切忧伤和卑微统统吮吸出来。他必须捍卫他的隐私。
外公外婆地起床了,他们要到公园里去打太极拳,以便延年益寿。白天他们老是半躺在沙发上打瞌睡,咧着嘴淌着口水。亮亮很看不惯他们。他们并不以亮亮为中心。他们不愿意为亮亮作出牺牲,所以亮亮认为他们很自私。
妈妈轻声说:“亮亮,今天你要上学了。”今天是亮亮第一天在上海的学校上学。亮亮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亮亮看见妈妈的那个黑黢黢的下巴,真难看,就像是《故乡》里的那个杨二嫂。妈妈的嘴巴也很难闻。妈妈说,为了让他进这所著名的区重点中学,她花了很多心血。妈妈反反复复地说这样的话。亮亮知道这心血的含义。但这不值得夸耀。哪一个爸爸妈妈不为他们的子女鞠躬尽瘁?亮亮把自己读好书当作本分,也把爸爸妈妈全心全意为他服务当作本分。
妈妈叫亮亮穿一件稻草人品牌的T恤衫。妈妈特意申明这是名牌,要80多元一件。亮亮知道真正的名牌是鳄鱼,是梦的娇,是波西尼,都要好几百块一件。妈妈真没有品味,也没有识地。
亮亮穿稻草人时,妈妈给他挤牙膏和倒漱口水。亮亮刷牙的时候,妈妈给他准备洗脸水。亮亮洗脸的时候,妈妈给他端来一瓶牛奶和一个白煮蛋。妈妈一如既往地吃冷泡饭。妈妈吃得唏哩哗啦。亮亮有时觉得妈妈咎由自取。按照舅舅的理论,妈妈没有本事,只配吃冷泡饭。有时亮亮偷偷地心酸地看着妈妈。妈妈十分消瘦憔悴,颧骨像嶙峋的山石。亮亮总是为自己有这样的母亲而悲哀不已。
那所区重点中学离外婆家只有300多米。妈妈一定要送他,而且执意得牵衣顿足。亮亮的手被妈妈紧紧地捉住。妈妈突然吟诵起不是诗歌的诗歌:“爷爷七岁去逃荒,爸爸七岁去要饭,今年我也七岁了,公社送我上学堂。”妈妈如入梦寐。这是妈妈小学语文的第一课,妈妈念念不忘。妈妈小的时候,把这所重点中学看得神圣极了。妈妈常常说,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她一定能考进这所重点中学。妈妈的毕生遗憾就在这儿。这是妈妈的沉甸甸的故事。母债子偿,亮亮现在成了这个悲剧性的故事的主角。
眼前是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车辆首尾相接,人群密如蚂蚁。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车,为谁辛苦为谁忙?上海的马路真是不可思议!隔河相望,学校的门口停满了各种车辆,有个交警在那儿维持秩序。有少量的小轿车,大都是自行车和助动车。车辆是等级身份的标志,亮亮只能属于自行车阶层。在苏北上学的时候,爸爸天天用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送他。苏北的学校门口只有自行车。上海的学校的门柱高高地矗立着,还饰有镶嵌着玛瑙石的大理石,鲜艳欲滴,辉煌灿烂,像是天上落一道彩虹下来。
唉,爸爸妈妈老是说他们辛苦,其实他才是世界上最苦最苦的苦孩儿。爸爸妈妈把社会给予他们的失败和创伤毫无保留地转嫁给他。爸爸妈妈把所有的希望和失望统统堆积到他的心头。爸爸妈妈用父爱和母爱密织成的残酷,真是罄竹难书呀!
暑假里,亮亮已经偷偷地到学校去了许多次。偷偷地是一种非凡的感觉,可以随心所欲地看和想,在彩色的地砖上踩出梅花点子。这是一种舞蹈的步伐。舞蹈是一种身心自由舒展的活动。现在四面八方的窗子都洞开了,许许多多的眼睛发出玻璃般的光芒,跳跃闪烁,纵横交错,焦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亮亮。那些眼睛用射线织成一张网络,令他无处逃遁。妈妈经常说他,回到上海就一天到晚垂挂着眼皮,一个半大的小伙子,多没精神。妈妈倒是一览无余,却老是被人笑话。妈妈很骄傲地说她是上海人,叶落归根。但妈妈的根不能扎进上海的泥土。妈妈是一点油花,在上海的水面上随波逐流。妈妈应该是他最亲近的人呀!但妈妈不理解他。人心险恶,社会上充满了尔虞我诈。上海在拒绝他们。爸爸有言传身教。爸爸推销食品被别人欺诈了无数次。每个人都必须具有自我保护意识,必须把自己的心思深深地隐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