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了村,认出我的人主动跟我打招呼,从父老乡亲的脸上我猜到了发生在父亲身上的各种不测。其中我听到一位大娘悄悄对别人说,回来的是时候,没入殓,还能看得见。我浑身发毛了,那股奇怪的阴冷气体又奔袭而来,我的小腿开始打哆嗦。
一切都证实了我的预测,家门口挂着用绳子扎起的白纸,老家叫佐钱,是死人的标志。完了,父亲走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院内,直奔灵房,喊声:我的亲爹呀!跪倒地上大哭不止。
我正哭得忘了自己,娘过来把我拉起来,埋怨:我那傻儿,你也不睁眼看看,灵床上躺的是你爷爷。
陪灵的白家族男男女女都止住了哭泣。姐和弟弟埋怨我一进门也不往灵床上看就瞎嚎!走近灵床,小心翼翼地揭开爷爷脸上的烧纸,爷爷那张蜡黄的脸带给我从未有过的寒战。爷爷的嘴是张着的,像要说什么话。爷爷这是怎么了?他儿孙双全,寿终正寝,他一辈子与世无争,无怨无恨,为什么在临走前还要发出无声的呐喊呢?
爹呢?爹呢?离开爷爷的灵床,我向披麻戴孝的众人问。
娘告诉我,父亲在医院。
我问:爹是怎么伤的,伤得怎么样?
娘告诉我,是给刘爷家拉砖翻车砸的。摔断了一条大腿和5根肋条,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了。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父亲没完,我父亲还活着!
不一会,管事的给我送来孝衣孝裤,说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替你爹给你爷爷打幡。我问娘:我叔没回来呀?娘说:拍了三封电报,到现在也没见人影。你爷爷命苦,养了俩儿,一个送终的也没有。
哦,我终于找到了爷爷呐喊的真正原因。
爷爷出殡以后,我成了柳条庄上的新闻人物,先是笑话我不管灵床上躺的是谁,趴下就哭爹,后又夸奖我在给爷爷出殡的队伍中哭得最厉害。
后来我回忆了一下,当时我感情那么奔放,泪水那么泉涌,与其说是哭爷爷,倒不如说是哭父亲。听娘说,爷爷病的时候,父亲一天24小时守候,人熬得跟躺在炕上的爷爷一样瘦,爷爷总把父亲当成叔叔,见了父亲就骂,说你这个混蛋,你还要你爹呀?回来给你爹收尸来啦,不在天津卫享清福儿啦?爷爷还把尿壶里的尿倒给父亲喝,不喝就往墙上撞头,孝顺的父亲就咕咚咕咚喝下去,爷爷就大笑。有一天,爷爷突然特别明白,一声一声地叫父亲的小名儿,此时父亲已经摔伤住院,娘对爷爷说父亲去开会了。爷爷说,他不是早不当干部了吗,还开什么会?娘再也回答不上什么来了。就这样,爷爷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父亲的小名儿咽了气,最后嘴怎么也合不上。
我无法不为父亲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