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道壹⑤道人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⑥。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⑦;郊邑正自飘瞥⑧,林岫⑨便已皓然。”
张天锡为凉州刺史,称制西隅。既为苻坚所禽,用为侍中。后于寿阳俱败,至都,为孝武所器。每入言论,无不竟日。颇有嫉己者,于坐问张:“北方何物可贵?”张曰:“桑葚甘香,鸱鸮革响,淳酪养性,人无嫉心。”
[注释]
①王子敬:王献之。②山阴:县名。晋时属会稽郡,治今浙江绍兴。③映发:辉映衬托。④怀:胸襟;心情。⑤道壹:东晋名僧,本姓陆氏,吴地人。⑥吴中:吴郡的治所在吴(今江苏苏州),也称吴中。⑦惨澹:阴暗不明。⑧飘瞥:飞掠而过。⑨林岫(xiù秀):树木、峰峦。张天锡:字纯嘏,安定乌氏(今甘肃省平凉西北)人。称制:代行皇帝职权。西隅(yú):西部边陲。既为苻坚所禽:为苻坚所擒后。苻坚,前秦君王,在位27年,后为姚苌所杀。禽:通“擒”。于寿阳俱败:指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383年),苻坚南侵,进兵寿阳(今安徽省寿县),为东晋军大败,史称“淝水之战”。颇有嫉己者:很有些嫉妒的人。己:用于句中,无义。鸱鸮(chī xiāo):猫头鹰。革响:鸟张翼声。
[译文]
王献之说:“在山阴道上漫步,山水景色相互映衬,使人感到目不睱接。要是秋冬之间,那时的美景愈加使人难以忘怀。”
太傅谢安问那些子侄:“年轻的后辈们又何必去参与世事,为何总想让他们成为优秀人才?”大家都没有说话,谢玄答复道:“这好比芝兰玉树,即使没什么用,但人们都想把它种在自家的庭院里。”
道壹和尚喜欢修饰言辞。从京都回东山时,途径吴中。随后正遇上下雪,还不是很寒冷。和尚们问他道上的经过,道壹说:“风霜本来是不用说的了,它却先召集起一片阴暗;郊野和城镇才不过雪花飞飘,树木和山峦就已经是一片白茫茫。”
张天锡出任凉州刺史,竟在西北边陲自立为王。之后被苻坚俘获,苻坚任命他为侍中。之后,随苻坚屯于寿阳,苻、张两军大败,张天锡逃回了京师,受到孝武帝的器重。每回孝武帝与他谈论,都要整整聊上一天,这就使朝中有人对张天锡十分嫉妒,便在坐间问天锡道:“北方什么东西最宝贵?”天锡回答:“桑葚又甜又香,鸱鸮飞得又急又快,浓浓的乳酪能够养性,人与人之间没有嫉妒之心。”
顾长康拜桓宣武墓①,作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人问之曰:“卿凭重②桓乃尔,哭之状其可见③乎?”顾曰:“鼻如广莫长风④,眼如悬河决溜⑤。”或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毛伯成⑥既负其才气,常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⑦。”
范宁⑧作豫章,八日请佛,有板⑨。众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弥在坐末,曰:“世尊默然,则为许可。”众从其义。
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
王中郎甚爱张天锡,问之曰:“卿观过江诸人,经纬江左轨辙,有何伟异?后来之彦,复何如中原?”张曰:“研求幽邃,自王、何以还;因时修制,荀、乐之风。”王曰:“卿知见有余,何故为苻坚所制?”答曰:“阳消阴息,故天步屯蹇,否剥成象,岂足多讥?”
[注释]
①“顾长”句:顾长康曾在桓温手下任参军,得到桓温的赏识,所以对桓很感激。②凭重:倚重。③其:表示推测。见:说明,描述。④广莫:广漠,这里指广漠的原野。长风:北风。⑤悬河:形容瀑布,比喻河水倾泻不止。决溜:指河堤决口,河水急流。⑥毛伯成:毛玄,字伯成,晋人。⑦萧:艾蒿,一种草本植物。敷:花开放。荣:草开花。⑧范宁:字武子,晋人。⑨八日请佛:当时风俗以为夏历四月八日是佛的生日,到这一天,请佛像供奉。板:写字用的木简。世尊:佛教徒对释迦牟尼佛的尊称。司马太傅:司马道子(364—403)。斋:房舍。都:完全,多用在否定词前。纤:细微。翳:遮蔽。谢景重:谢重,字景重,东晋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乃复:竟然。复,助词,无实义。滓秽:玷污;污染。太清:天空;太空。王中郎:即王坦之。经纬江左轨辙:治理江左的业绩。经纬,治理。轨辙,车印,用以比喻功绩、业绩。彦:有才学的人才。自王、何以还:自从王弼、何晏以来。以还,以来,以上。有荀、乐之风:有荀勖、乐广的风范。阳消阴息:即阳消阴长。天步屯蹇:指国运艰难。天步,时运,国运。否剥成象:指国家分裂的局面。
[译文]
顾长康拜访宣武侯桓温的陵墓,作诗说道:“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有人询问他说:“你曾经倚重桓温故而才这样说,你哭吊他时的情形也能够让我们见识见识吗?”顾长康说道:“鼻息如北风劲吹,眼泪如瀑布倾泻。”另一种说法则是:“哭声就像惊雷震破山岳,眼泪就像江河注入大海。”
毛玄颇为负才自傲,时常说:“宁可做兰花玉蕊被狂风折断,绝不做蒿草艾叶茂盛繁荣。”
范宁出任豫章太守的时候,到四月八日用文书向庙里请佛像,众和尚猜想是否须要给一个回复。这时有个坐在末座上的小和尚说道:“世尊默然无语,就是答应了。”大家都同意他的说法。
太傅司马道子有一天晚上坐在书斋里,那时月明天净,半点云彩都没有。道子为这月夜景色之优美赞赏不已。谢重在座,说道:“我的看法,不如稍稍有点云彩点缀其间,或许更好。”道子故而跟谢重开玩笑说:“你这个人啊,心地不干净,居然硬要玷污清朗的天空吗?”
王坦之非常喜欢张天锡,向他问道:“照你观察,过江来的这些人,在治理江左的业绩中,有什么超常之处呢?后来所来的这些才学之士,和中原时的彦才比起来,又怎么样呢?”张天赐答复说:“他们在研究玄理上,达到了王弼、何晏所达到的高度;在因地制宜地制定制度上,也大有荀勖、乐广之风。”王坦之就说:“这样来看,你是很有见识的呀,怎么还会受到苻坚的控制呢?”张天锡答复说:“如今阳消阴长,所以国运艰难不济,而国家分裂所造成的这种局面,还值得去对之讥讽吗?”
谢景重女适①王孝伯②儿,二门公③甚相爱美。谢为太傅长史,被弹,王即取作长史,带④晋陵郡。太傅已构嫌孝伯⑤,不欲使其得谢,还取作咨议,外示絷维⑥,而实以乖间⑦之。及孝伯败后,太傅绕东府城行散⑧,僚属悉在南门,要望候拜。时谓谢曰:“王宁⑨异谋,云是卿为其计。”谢曾无惧色,敛笏对曰:“乐彦辅有言:‘岂以五男易一女?’”太傅善其对,因举酒劝之曰:“故自佳,故自佳。”
桓玄义兴还后,见司马太傅。太傅已醉,坐上多客,问人云:“桓温来欲作贼,如何?”桓玄伏不得起。谢景重时为长史,举板答曰:“故宣武公黜昏暗、登圣明,功超伊、霍。纷纭之议,裁之圣鉴。”太傅曰:“我知,我知!”即举酒云:“桓义兴,劝卿酒!”桓出谢过。
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王东亭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若不可测。”
[注释]
①适:指女儿出嫁。②王孝伯:即王恭,文中的王孝伯、王恭、王宁都是同一人。③门公:一家之主,指父亲。④带:兼任。⑤构嫌孝伯:和孝伯结仇。⑥絷维:出自《诗经·小雅》:“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表示挽留人才。絷,绊马足。维,栓马缰。⑦乖间:即离间。⑧行散:魏晋时期,士大夫们服用五石散之后都要外出散步,以便利于药性发作,称之为行散或行药。⑨王宁:即王恭,小名阿宁。敛笏:收起笏板。义兴还:从义兴太守任上回到都城。义兴:郡名,治所在今江苏宜兴。司马太傅:司马道子。作贼:指起兵谋反。故宣武公:已故的桓温(谥宣武)。黜(chù)昏暗、登圣明:使昏暗之人黜退,使圣明之人登立。指桓温废帝司马奕,立简文帝司马昱。伊、霍:伊尹和霍光,均为古代贤明重臣。劝卿酒:犹如今天的“干杯”。南州:指姑孰。街衢:街道。王东亭:王珣,字元琳,王导之孙。
[译文]
谢景重的女儿嫁给了王孝伯的儿子,两个亲家翁相互都很赞赏、敬重。谢景重出任太傅司马道子的长史,被弹劾,王孝伯就请他来担任长史,并兼管晋陵郡。太傅跟孝伯也早有嫌隙,不愿让他得到谢景重,就又安排谢做咨议,表面上显出自己要挽留,实际上是用此种方法来离间王、谢二人。到了王孝伯起兵失败以后,有一回,太傅绕着住宅的围墙行散,一班僚属都在南门等候着拜访他。这时,太傅对谢景重说道:“王宁谋反,据说是你给他出的主意。”谢景重听后毫无惧色,从容地收好笏板答复说:“乐彦辅有句话说:‘怎么可能用五个儿子的命去换一个女儿。’”太傅觉得他回答得好,便举杯向他劝酒,并且说道:“确实妙!确实妙!”
桓玄从义兴郡回京后,拜访太傅司马道子,当时太傅已然喝醉了,而宴席间客人也很多。太傅问身边的人说:“桓温晚年想造反,怎么回事?”桓玄跪伏在地上,一直也没敢起身,这时谢重担任太傅长史,举起笏板答道:“已故宣武公桓温废黜昏暗的海西公,扶立圣明的简文帝,其功业能够说超过了伊尹、霍光,一直有不少对桓温将军的诽谤议论,还望太傅要明辨真伪。”太傅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之后举起酒杯对桓玄说:“义兴太守桓玄,敬你一杯!”桓玄离开位子向太傅谢罪。
桓温移镇南州,将街道修筑得平坦笔直。有人对东亭侯王珣说道:“丞相当时筹划修筑建康城的街道时,没有现成图样能够仿效,所以修得弯弯曲曲,比起这儿来就差多了。”王珣说道:“这正是丞相的高明之处。江南地方狭窄,比不上中原。要是街道笔直畅达,就会一眼看到底;故而特意曲折延伸、辗转迂回,给人一种幽深莫测的感受。”
桓玄诣殷荆州①,殷在妾房昼眠,左右辞不之通②。桓后言及此事,殷云:“初不眠③,纵有此,岂不以‘贤贤易色’也④?”
桓玄问羊孚⑤:“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
谢混⑥问羊孚:“何以器举瑚琏⑦?”羊曰:“故当以为接神之器。”
桓玄既篡位后⑧,御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进曰⑨:“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时人善之。
桓玄既篡位,将改置直馆,问左右:“虎贲中郎省应在何处?”有人答曰:“无省。”当时殊忤旨。问:“何以知无?”答曰:“潘岳《秋兴赋叙》曰:‘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散骑之省。’”玄咨嗟称善。
谢灵运好戴曲柄笠,孔隐士谓曰:“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盖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
[注释]
①殷荆州:殷仲堪,任荆州刺史。②左右:身边近侍。不之通:不向他通报。之,指代殷仲堪。③初不:从来不。初,在否定词“不”、“无”前,表示程度。④贤贤易色:语出《论语·学而》,谓以好色之心换为尊贤之心。⑤羊孚:字子道,晋泰山平阳(今山东新泰)人。⑥谢混:字叔源,小名益寿,是谢安的孙子。⑦瑚琏:古代祭祀时用来盛黍稷的器皿。⑧桓玄既篡位后:元兴二年(公元403年),桓玄废安帝,于姑孰登极,改元永始,次年被讨遭杀。⑨殷仲文:殷仲堪从弟,桓玄称帝后曾任伪职。进:上前。圣德:皇帝的德行。渊重:沉重。直馆:值班的官署。潘岳:字安仁,晋人。寓直:寄住在别的衙署值班。散骑:官名,即散骑常侍,掌管持卫皇帝,规谏过失。孔隐士:孔淳之,在上虞山隐居。希心:仰慕,倾心。高远:指德行高尚、志趣远大。
[译文]
桓玄去拜见荆州刺史殷仲堪,殷在小妾房里午休,左右近侍不去向他通报。桓玄之后谈到这件事,殷仲堪说道:“我从来不睡午觉,即使有此事,难道我会不用尊贤之心来去掉好色之心吗?”
桓玄询问羊孚:“为什么都看重吴语?”羊孚说道:“当然是由于它既娇美又浮华。”
谢混向羊孚询问道:“为何在众多器皿当中推重瑚琏呢?”羊孚答复说:“一定由于它是迎神的东西呀。”
桓玄篡位之后,龙床稍微向下坍塌了一些,左右臣僚害怕得面如土色。侍中殷仲文禀奏说:“这是因为圣上的仁德太深太重了,以至于地都载不动了。”当时人们觉得这句话说得十分巧妙。
桓玄篡位之后,打算改造宫内的直馆(宫廷内各省办公值班的馆阁),询问左右臣僚说:“虎贲中郎省应该建在何处?”有个臣僚答复道:“虎贲中郎没有省。”这样的答话是大忤圣意的,桓玄问他:“你怎么晓得没有省?”那位臣僚继续回答道:“潘岳的《秋兴赋叙》说道:‘余兼虎赏中郎将,寓直散骑之省。’”桓玄听完不觉啧啧称善。
谢灵运爱好戴曲柄斗笠,隐士孔淳之对他说道:“你想仰慕德高志远之士,却为什么不能抛开曲盖的形状?”谢灵运答复说:“恐怕是惧怕影子的人不能忘掉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