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伟正汗滴板砖,在给人家厨房贴瓷砖,手机响了。他放下手里的瓷砖,拿起肩膀上挂的毛巾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屏幕上显示的是“老婆”。他按了接听键,传来他老婆光慧的声音:“喂——殷伟!”光慧的“喂”字总是喊得又高又长,好像站在山顶上朝山下的人喊话,唯恐别人听不见。殷伟把手机拉离耳朵边,以免耳朵被震背了气。每次接完光慧打来的电话,他都想下次接她电话得把手机离耳朵远点。可每次接的时候,他就忘了。他也大声说:“喂!我在干活呢。”
“你儿子三天后就要去一中读高中了。你请个假回来一趟吧。”
“知道了!你放心,就在这两天我肯定回去。”
“别忘了支点钱回来。”
“嗯,我跟徐总说说看。”
“拜拜。”
“光慧也跩上洋文了,再跩也脱不了俗样,说话高声大气的。农村妇女就是农村妇女。”殷伟心里嘀咕。
“再见!”殷伟说。他按了红色结束键,走出厨房,来到隔壁的卫生间。包工头徐大嘴和两个装修工在卫生间吊扣板。他说:“徐总……”未等他往下说,徐大嘴说:“你老婆打来的?要你回家?”
“徐总,我儿子考上县一中了。”
“你儿子行啊。”徐大嘴放下手中的活,边说边从梯子上走下来。
“三天后要去报名,我明天要回家一趟。”徐大嘴左手亲热地搂住殷伟的肩膀,说:“恭喜你呀。”右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递到殷伟的鼻子跟前,说:“这是我给你儿子的奖学金。”殷伟也不客气,伸手接过,说:“徐总,这点钱可不行啊。要交学费,还要租房。你得支我点工钱。”
“殷伟,我可不是恶意拖欠你工钱啊,我们是讲好了的,年底结算。”
“我那时家里不缺钱花,现在儿子要到城里读书了,情况变了。你要是不能当月付工钱的话,我怕是不能跟你干了。”
“你现在要支多少?”
“支一万吧。”
“行行行。我跟我老婆请示一下,明天拿钱给你。”
“我还要请两天假。”
“行行行。”现在有技术的装修工不好找,徐大嘴不敢得罪殷伟,怕他不高兴拍屁股跑了。工资理应不该拖欠,现在政府为农民工撑腰说话。现时不比从前,以前是人求着他,给他赔笑脸。现在招工难,他得给工人赔笑脸。
第二天,殷伟上了半天工,午饭后打道回府,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院子门敞开着,他走进院子听到楼上电视机在响着。他喊了两声:“光慧,光慧!”光慧没有像往常那样闻声笑眯眯地迎出来。“看电视看入迷了。”他想。他走进客厅,客厅里没人,凉椅上堆着一堆衣服,这是光慧在服装厂接的活——给衣服剪线头。他朝楼上走去。声音是从儿子房间里发出来的,他走到玻璃窗前朝里看,见儿子殷勤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殷勤房里的电视机是老电视机,他和光慧的房里去年装了29吋大屏幕电视机。不知电视里放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殷勤笑得嘎嘎的,像公鸭在叫。他推门进去,见殷勤的嘴笑得像个烂柿子。他走过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
“老爸,你回来啦。”
“你妈呢?”
“不知道。”殷勤眼睛盯着电视没动窝。殷伟心里感觉不爽,自己大老远跑回来,没个人迎接他,问候他。他走到电视机跟前,按了开关,“啪”,电视一下无图像无声音了。“爸!你干吗?”殷勤不满地嚷道。“我回来连口水也没的喝。”
“冰箱里有绿豆汤呢。”殷伟在路上喝了两瓶矿泉水,这会子并不渴,他只是想要老婆、孩子对他有所表示。以前,他回到家,光慧和殷勤都欢天喜地的样子,他就喜欢那个样子。他觉得现在他在家中受尊崇的地位在下降,这让他不痛快。他从汗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递给殷勤:“到周老五家给我买瓶啤酒去。”周老五是他同学,早些年在常熟做服装加工生意挣了钱,现在在家里开了个小超市。儿子噘着嘴不乐意。“找的零钱归你。”
“谁稀罕你这俩小钱。”殷勤接了钱悻悻地站起身,下楼了。这小子现在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大了,真是不能小觑他了。光慧去哪了呢?他拿出手机来,拨了光慧的号码。一会《荷塘月色》的乐曲声响起,这是光慧的手机铃声,是周老五帮她下载的。手机铃声不仅在他手机中响起,也在隔壁响起。唉,光慧把手机丢在房里了。
殷勤的房间里装了空调,他们的房里还没装,他打算今年年底结了工钱装。开了空调就是舒服啊,人舒服了就昏昏欲睡。殷伟在儿子的床上躺下,心想:“光慧许是去菜地了。”
这次殷伟没猜对。光慧不是去了菜地,而是牵着她家的羊去了公婆家。要去陪读了,家里的鸡、鸭都被光慧杀吃光了。这个暑假,她家的餐桌上不是鸡就是鸭。光慧和殷勤都吃胖了。殷勤的个头蹿了不少,高出光慧一个头了。家里的牲口只剩下这只羊了。现在是大热天,没人宰羊吃。杀也不能杀,卖也卖不掉。光慧想想只能送给公婆了。一只羊养到年底,值千把块呢。光慧有些不舍,可也不能把羊带去陪读。
公婆还住在老屋里。老屋在河堤上。原先人都说那里风水好,可现时人都在公路边建房。农村人挣到钱了,就想着建房。现在河堤上只住着些老头、老太太。老屋是公婆建的,四上六下,曾风光一时。原来老两口住下面两间,两兄弟各分到两上两下。现在老屋里只堆放些不用的杂物,过时的农具。
到老屋时,见公公正在电磁炉上热菜。公公原是大队书记,现退居在家。每个月有几百元干部退休补贴金。他上午侍弄菜地,做家务,下午去棋牌室跟老头、老太太们打麻将。婆婆在服装厂烧锅,每月有一千多块钱工资。公公说:“原来是男主外,女主内,现在是男主内,女主外。”老两口感情很好,身体也不错。六七十岁的人了,自给自足,没有叫儿子们赡养,婆婆还时常给殷勤零花钱。光慧觉得送公婆只羊也是理所应当。
“爸,你在烧锅啊。”
“嗯。”
“我要陪读去了。羊送给你们了。”光慧收拢着绳子使劲把羊拽到跟前。“咩咩咩……”羊叫起来。“我又多桩事了。你把羊拴树上吧。”
光慧把羊拴在树上,折了几根树枝递到羊的嘴边。羊吃起树叶来,光慧用手抚摸着羊的脊背。公公走出来,说:“不舍得吧?放心吧,过年时,我只要你一个羊腿子,其余的还是归你。”公公不愧当过大队书记,明察秋毫,说话做事就是有水平。
光慧回到家,见客厅大理石餐桌上放着一瓶啤酒。她猜是殷伟回来了。她喊:“殷勤,殷勤——”
殷勤答:“干吗?”
“你爸呢?”
“他睡着了。”
“噢。我来热饭,一会把你爸喊起来吃饭。”
“老爸,老爸——”殷勤对着殷伟的耳朵叫。殷伟睁开惺忪的双眼,见儿子殷勤正在拽着自己的胳膊。“出什么事啦?”殷伟迷迷糊糊地问。
“起来吃饭了。”
殷伟跟在殷勤后面下了楼。见光慧正从冰箱里往外端菜。电饭锅、啤酒、碗筷已经放在餐桌上了。他走过去用筷子撬开啤酒瓶盖,问:“今天什么好菜招待我?”
“有鸡有鸭,尽着你吃。明天我们就去找房子吗?”
“嗯。天热,我们一早走。”
“服装厂的活我还没送去。”
“明天起早我给你送去。”
“我必须要去陪读吗?”
“必须的。”
“可家里的田怎么办呢?”
“你要抓大放小。现在儿子为大,你懂不懂?”殷伟学着他老爷子的官腔说。光慧想想也是,什么事也没儿子的前途重要。儿子是家里唯一的宝贝疙瘩,是家里的希望工程。家里的田就靠天收吧,能收多少是多少。收割的时候回趟家,现在收割机收割,快得很。
吃完饭,光慧收拾碗筷,殷勤上楼了。殷伟朝卫生间走去,边走边说:“我去洗澡,你给我拿短裤来。”
光慧洗了碗,到楼上取了殷伟的短裤,拎了一条方凳放在卫生间门口,把短裤放在凳子上。
殷伟从卫生间出来,见光慧坐在吊扇下剪线头。他说:“别剪了,你去洗澡吧。”
“就剩两条了。剪完就歇手。你先上楼去吧。”唉,去陪读,这项收入也没了,一个月剪线头也挣两千块呢。光慧有些不舍。
光慧洗完澡,洗了衣服,上楼。一进房,殷伟饿狼般扑过来。光慧躲闪着:“一股酒味,你去刷牙!”殷伟了解光慧的洁癖德行,只得怏怏地下楼,又去卫生间刷牙。光慧去儿子房里拿了几粒口香糖,握在手里。
殷伟一把搂住光慧。“你急什么呀?”
“我已经熬了几个月了,能不急吗?”光慧把口香糖朝殷伟的嘴里塞去。“又给我吃‘伟哥’呀。”
“去你的,你支工钱了吗?”
“支了,支了。”殷伟嘴里嚼着糖,含混不清地说。“钱呢?”殷伟把嘴里的口香糖嚼了嚼,吐在床前的垃圾桶里,从短裤口袋里掏出张卡递给光慧。“多少?”
“一万。老婆大人,可怜可怜小的吧。”殷伟学着电视剧中的人物腔调说。光慧笑着用卡轻轻敲了一下殷伟大腿,说:“这下去城关,离你近了。”
“嗯,这下每个星期咱能爷们一回了。”
“美的你。”
“我美了美了美了,我醉了醉了醉了……”殷伟边唱边按了电视机遥控开关,电视黑屏了。屋里一下暗了下来。黑暗中隐约着床板的呻吟声和女人的呻吟声。
清晨,光慧推起殷伟,叫他骑三轮车去金岛服装厂送货,她打点行李。村里现在有好几家服装厂,金岛服装厂离她家只有五百米远。殷伟说:“把换洗的衣服带着就行了,缺什么到城关去买。”昨晚洗的衣服已经晾干了,光慧把它们捡进旅行箱里,又从衣柜里拿了几套夏衣。把以前殷伟给她买的裙子从箱子里拿出。这两件裙子她只穿过一回。在家穿裙子做事她感觉不方便,不是拖地就是绷得慌。她夏天平素只穿短袖和九分裤。
天热防天凉,光慧想想,从吊柜里拿了两床毛毯,塞进蛇皮袋子里,拎下楼。把房里的一台台扇抹去灰也拎下楼。她把昨天喝剩的绿豆汤从冰箱里拿出,灌进三个矿泉水瓶中。然后开煤气灶下饺子。饺子是她昨天包好放冰箱里的,包菜肉馅的,殷勤最爱吃。
下好饺子,光慧喊殷勤起来。叫他赶紧洗脸刷牙,把录取通知书、文具和要看的书捡进书包中。
殷伟回来了,说:“赶紧吃饭!”吃完饺子,光慧洗了锅碗。殷伟把自来水总阀关了,把家里所有的电器插销都拔了,催促着说:“走吧!”光慧有些不放心,有些不舍,她楼上楼下又跑了个遍,把所有的房门都关了,所有的窗子都检查了一遍。殷伟说:“钥匙、手机、钱包带了没?”光慧心里一惊,这些个最要紧的东西她忘了拿了。她急匆匆又跑上楼,把箱子里的定期存折拿了放进坤包里,把家里的零用钱都放进钱包里,把钱包放进坤包里。把手机从抽屉里拿出,放进坤包里。环顾了一下房间,拿起桌子上的一串钥匙。想——还有什么忘了拿。殷勤已经不耐烦地在楼下叫了:“妈,你快点!”
“女人就是婆婆妈妈的。到现在还没磨蹭好。”殷伟嘀咕。
“对了!还有卫生纸。”光慧跑下楼说,“拿点卫生纸。”一头冲进卫生间,拿了一卷卫生纸和一把梳子。“殷勤,你把书包背了,我俩先走吧!到路上拦车。”
“哎,殷伟!你把台扇拿了。”
光慧从卫生间出来,见殷伟扛着电风扇,殷勤背着书包,父子俩已经走到院子门口了。光慧舒了口气,到厨房找了个塑料袋,把三瓶瓶装的绿豆汤放进去。她右臂勾着蛇皮袋,右手拎着塑料袋,左手拖着旅行箱,脖子上挂着坤包,弄成个货架样。“货架”到门口鞋柜边换下拖鞋,穿上高跟凉鞋,步出大门。她放下行李箱,用左手把防盗门锁了。挪出院子门。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红艳艳。楼顶上太阳能热水器闪着耀眼的白光。
从公交车上下来,车站里出租车司机纷纷从车窗里伸出头问:“打车吗?”殷伟上了一辆绿色出租车,殷勤和光慧紧跟上去。司机问:“送孩子上学的吧?去哪个学校?”光慧骄傲地大声说:“一中!”
“师傅,你把我们送到一中附近的房屋中介所。”
“噢,你们要租房子?来陪读的?”
“嗯。”
“到了,你们看!”三人伸头一看,见一个门面前竖着一块大木板,板上抬头写着“房屋信息”四个大字,下面贴了一张一张的方块纸,纸上都写着“出租”二字,下面的小字看不清。殷伟付了车钱,对老婆孩子说:“下车吧!我们先租房。”
殷伟放下台扇,光慧放下蛇皮袋,三人站在木板前看“房屋信息”。一张还没看完,屋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问:“来租房的?”
“嗯。”
“来陪读的吧?”
“嗯。”
“你们想租多大的房子?”
“两间,我儿子一间,我一间。”光慧答。
“要在屋里烧锅吧?”
“当然,上高中,小孩学习紧张,不烧锅,让她来干什么?就是让她来伺候儿子的。”殷伟说。
“那行,你们租个两室一厅的吧,有厨房,有卫生间,一家三口住正好。我带你们去看看房?”
“好。”殷伟说。
“要多少钱啊?”光慧问。
“七千八。”
“什么?这么多?”
“现在就这个价,不信你去别处问问。”
“有没有便宜点的?”
“便宜的也有,那就租车库。”
“车库多少钱?”
“三千八,便宜一大半。”
“那你带我们去看看。”
“行,左拐不远的地方就有车库。”
“我们把东西放你店里吧。”
“行,贵重的东西你们自己带着。”殷伟和光慧把台扇、蛇皮袋、旅行箱搬到中介屋里。屋里躺椅上歪着一个老太太,她瞄了一眼说:“东西丢了我们可不负责。”
殷伟对儿子殷勤说:“你待在这里吧,我和你妈去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