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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上半夜,张根立跟苏雅睡了一觉。自家的男人,自家的女人,自家的房屋,自家的床铺,一切都熟门熟路。夫妻俩相隔几天睡一睡,就像例行公事,只是在行动上有些松垮,步调不一致,一点合不上拍,他俩都显得有些分心分神。窗外是阴天,房间没开灯,黑暗无边无际的,房屋无边无际的,床铺无边无际的。苏雅睡下面,张根立睡上面。苏雅搂着张根立的腰身,张根立扶着苏雅的肩膀,两个人一起一伏地漂浮在黑暗里,漂浮在房屋里,漂浮在床铺上,像是两个随波逐流的溺水人。苏雅问,听说陶瓷厂真是要破产?张根立说,不是听说,是真事。苏雅问,陶瓷厂破产,我俩怎么办?张根立说,陶瓷厂破产,厂里的学校又不破产,厂里的医院又不破产,你还当你的护士,我还当我的老师。苏雅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张根立问,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苏雅撒娇一般“嗯”一声说,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张根立“噢”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是说那件事。苏雅“嘘”一声说,我不要你说出来嘛。张根立说,这种事我怎么好说出口呢?苏雅问,这么说你同意啦?张根立说,你愿意,我还能不愿意?苏雅说,你对我真不赖。张根立说,看你说的,你是我老婆,我当然要对你好。苏雅的两只手一下子抱紧张根立的腰身,把下半身努力地往上顶了顶说,你用点力气嘛。张根立的两只手一把抓紧苏雅的肩膀,力气就大起来,动作频率也快起来。

苏雅“妈呀”一声快活地叫出声。

张根立问,你真这么快活吗?

苏雅闭着眼“嗯”了一声。

张根立问,明天我俩真去办那件事?

苏雅继续闭着眼说,真去!

这件事,他俩欣喜地期待着,又不得不去做。痛苦并快乐着,快乐并痛苦着。到底是一件什么事,这么令人鼓舞,这么催人奋进呢?

2

陶瓷厂破产的消息,就像一个人检查出来的肿瘤细胞,虽说还没有扩散开来,虽说离生命的尽头还远着呢,可这个人的精神面貌率先瘫痪掉了,这个人的生命活力率先衰竭掉了。说起来,陶瓷厂走到破产这一步,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陶瓷厂是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建立起来的,最初是由一家砖瓦厂和一家日用瓷厂,公私合营兼并在一起。砖瓦厂生产砖瓦盖房屋,日用瓷厂生产碗盘吃饭用。到了大炼钢铁那一年,砖瓦厂多出一样新品种——耐火砖;日用瓷厂多出一样新品种——卫生瓷。耐火砖专门砌高炉炼钢铁。卫生瓷品种少,就一种坐便器,安装在套房里,人们大小便就不用去公共茅厕了。有了这么两种产品,陶瓷厂就可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文化大革命”期间,砖瓦厂继续生产耐火砖,炼钢的小高炉不存在了,钢铁厂却每座城市都有一个。炼钢就需要高炉,砌高炉就需要耐火砖。日用瓷厂继续生产碗盘,有一种蓝边粗瓷大碗专门供应厂矿机关食堂。白胎,白釉,外沿勾画上两道蓝边,俗称蓝边大碗。这种碗的样式蠢笨,做工粗糙,“刷碗戴手套,吃饭戴口罩”,算是对它质量低劣的一种讽刺吧。“文革”结束进入新时期,日用瓷的品种多起来,卫生瓷的品种多起来,又新建一个建筑瓷厂,生产釉面砖,地板砖。那是陶瓷厂的黄金时期,全国各地建筑业蓬勃向上,运输卫生瓷、建筑瓷的卡车在厂区大门内排着队,托关系走后门开票买产品。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陶瓷厂开始一步一步走下坡路。山东淄博那边的卫生瓷搞上去了,陶瓷厂的卫生瓷原地踏步还那样;广东佛山那边的地板砖搞上去了,陶瓷厂的地板砖原地踏步还那样。总之,时代在前进,人民的生活需求在提高,陶瓷厂不前进,就显得滞后了,就显得落伍了。陶瓷厂也不想滞后与落伍,花巨资建一座煤气站,烧气替代烧煤,建一建,停一停,“哗啦”一声,荒废去。陶瓷厂新上一个高压电瓷项目,产量小,质量低,爬一爬,停一停,“哧溜”一声,滑下来。陶瓷厂开始产品滞销了。陶瓷厂开始停产半停产了。陶瓷厂开始停发职工工资了。陶瓷厂真的是要关门倒闭了。

陶瓷厂的破产之势形成一股巨大压力,无形地,有形地,压在职工身上。那些脆弱者,脆弱到不堪承受的,脆弱到重负不起的,一副腰身弯弯弯,“咔嚓”一声就断裂了。有一个小媳妇,婆婆说她早上多喝了一碗稀饭,晚上就喝药自杀了。家里再困难,也不到喝不上一碗稀饭的程度。一碗稀饭只是一根“嗤嗤”冒烟的导火索,“轰隆”一声,不堪承受重负的生命就爆炸了。还有一对小夫妻,新婚半年,女人脖子上挂一条金项链去街上走一趟,返回家来,金项链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金项链是自个儿丢失的,还是被人偷去的,女人一点不知道。这个女人穿着打扮一番上街就是为了找工作。陶瓷厂停产,过日子不能停,一日三餐不能停。女人上街一趟,没有找见工作不说,一条结婚的金项链却不见了。这下女人想不开啦,像是钻进一条死胡同,黑咕隆咚的四周不见一丝光亮,越钻越深,挨到下半夜,搭一条绳子悬梁自尽了。一连好多天,陶瓷厂不时传出职工自杀的事件,自杀简直就像瘟疫,在陶瓷厂蔓延开来。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人们脸色阴沉,行色匆匆,不管自杀遂与未遂,人们感受死亡的气息是凝重的,也是匆忙的。

面临破产,学校和医院不会不受影响,学校是职工学校,医院是职工医院。陶瓷厂的每一家每一户都面临生活的困境,大人整天焦头烂额,孩子上课自然大受影响,旷课的多,退学的多,上课不听课打瞌睡的多,下课待在教室瘟头瘟脑的多;相比较,职工家属生病的比往常多,生病去医院看病的却不多。职工家属生病进医院看门诊,口袋里掏不出太多的钱,住院一分钱报不掉。这样一来,老师在学校给学生上课就可有可无了,医生在医院给病人看病就可有可无了。再说,厂里职工发不出工资,学校里的老师、医院里的护士,照样发不出工资。早在陶瓷厂半停产的时候,苏雅就反复多次地问张根立,陶瓷厂破产,我俩怎么办?那个时候苏雅提出来的“陶瓷厂破产,我俩怎么办”跟后来提出来的“陶瓷厂破产,我俩怎么办”不是同一层意思。彼时苏雅问张根立“陶瓷厂破产,我俩怎么办”是指离开陶瓷厂重新找工作。厂里职工早已变成鸟散状态,眼看陶瓷厂变为一棵枯树,枝杈上待不住,职工还有不做鸟散的道理吗?过日子,柴米油盐是硬道理,一日三餐吃喝拉撒是硬道理,其他什么都不能顾及了。你说临时扫马路不体面,有人争着去扫;你说去捡垃圾不荣光,有人争着去捡;你说坐台当小姐失尊严,有人争着去当。这么多职工一下子流到陶瓷厂外面,不是说谁想扫马路都能去扫,不是说谁想捡垃圾都能去捡,不是说谁想当坐台小姐都能去当。

张根立问,我去扫马路?

苏雅说,就怕你没别人有力气。

张根立问,我去捡垃圾?

苏雅说,就怕你不知道去哪里捡。

张根立问,那我去坐台?

苏雅说,就怕你没那个姿色。

苏雅替张根立安排了一条出路,但张根立不就范。按照苏雅的想法,一旦陶瓷厂关门破产,生活门路被切断,她就领着张根立去四川,到她大哥那里谋生路。苏雅的大哥叫苏生,高中毕业去四川参军,当的是一个养猪兵。退伍后留在当地结了婚生了子,继续养猪。猪圈设在一个山窝里,养的是野猪与家猪的杂交品种,猪出栏专门供应成都的大饭店。苏生依靠杂种猪在那里扎下了根,据说手上赚了不少钱。

张根立问,你让我去喂猪?

苏雅说,我大哥在电话里说,你不想去养猪场,可以去饲料厂。

猪吃饲料,苏生在四川既办养猪场又办饲料厂。张根立去饲料厂,和去养猪场没有太大区别。

张根立“哼”了一声说,我宁愿不吃不喝饿死我自个儿。

张根立有自己的想法。一个当老师的离开陶瓷厂的学校再想当老师就困难了,张根立不是想离开陶瓷厂的学校还要当老师。说实话,张根立在陶瓷厂的学校当老师从来就没觉得有啥了不起。一起当老师的同事,有本事的,有能耐的,早改行去厂里的机关坐办公室,或下分厂当领导了。改行去机关坐办公室有面子,下分厂当领导有实惠,哪一样都比赖在学校当老师强。早些年陶瓷厂正红火,张根立没门路去机关,没门路下分厂,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学校趴着。现在就算当不成老师,自个儿选择什么样的职业自个儿总该做得了主吧?苏雅让他去大舅子那里养猪,他绝对不干。

苏雅说,你不去我去。

张根立问,你去那里喂猪?

苏雅说,反正我大哥不会让我饿死。

张根立说,臭烘烘的养猪场你也愿意去,真是想不到。

苏雅说,我不去养猪场,待在家里你养活我?

张根立说,我俩可以想别的办法。

苏雅说,你能想到什么办法?

张根立说,暂时想不到,总会想到的。

苏雅说,你想吧,等你想到,我怕是已经饿死了。

张根立跟苏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争吵的。过去两口子也负气,也红脸,也争吵,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频繁,这么认真,这么激烈。争吵变成家常便饭,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一天不吃饭能过去,一天不吵架过不去。争吵变成一种发泄渠道,张根立在学校心里憋屈堵塞,跑回家就跟苏雅吵一架;苏雅在医院心里憋屈堵塞,跑回家就跟张根立吵一架。离开是一种对抗,争吵更是一种对抗。在不能离开的条件下,争吵就变成唯一的对抗方式。在争吵中,张根立和苏雅的内心慢慢变得通畅起来,清澈起来,平静起来。

他俩经常从天黑上床一口气吵到天色微明。张根立和苏雅并排睡在同一个被窝里,两个人脸对脸吵一会子,又背对背吵一会子;背对背吵一会子,又翻转过来身子,脸对脸接着吵一会子。很少有一个人的脸冲着另一个人的背争吵的时候,那样子吵架好像不方便,不公平,缺少章法与水准。如果是脸对脸争吵,就各自把着各自一边的床框子,尽可能离得开一点。但一张床能有多宽呢?再说还盖着同一床被子,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所以这种体态的疏离只能表达一种不相融的决心罢了。如果是背对背争吵,两个人就相近多了。有时候,背对背,相离不到一只拳头宽。有时候,背对背,一不留神就靠在一起了。这时候苏雅就大声地命令张根立,你的背不要挨着我的背。张根立轻声慢语地回答说,要是你的背不挨着我的背,我的背自然不会挨着你的背。床头有一道分界限,谁占谁的地盘,搭眼瞅一下,就一目了然。通常苏雅会动静很响地“呼隆”一下爬起身子,看一眼分界线。要是张根立过了界,她就会大惊小怪地说,你看看你都睡到什么地方啦?张根立不用爬起来看,输理似的往他的那一边挪一挪。要是苏雅过了界,就会往她自己的那一边挪一挪,无声无息地缩进被窝里。这种情况下,苏雅瞟一眼张根立,会在他的脸上看见一丝得意的笑容,那意思好像说,这下子你看清楚了吧?是你的背挨着我的背,不是我的背挨着你的背。这一刻,双方都明白,争吵不再是争吵,变成一种成年人的游戏,有趣却无聊,无聊却实用。

争吵总会有停歇的时候。天色微明,争吵必须结束。结束争吵的最好办法,就是两个人激情澎湃地睡一觉。张根立和苏雅依旧背对背。苏雅的背往张根立的背蹭一蹭,张根立有意地躲一躲。苏雅的背不罢休,继续往张根立的背蹭一蹭。这一次,张根立的背不躲开,回敬一般地往苏雅的背蹭一蹭。

张根立警告说,你再往我背上蹭,我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

苏雅问,你会采取什么样的革命行动?

张根立说,我采取什么样的革命行动你是知道的。

苏雅眨眨眼说,我不知道。

张根立说,你再往我背上蹭一下子就会知道了。

苏雅的背毫不含糊地就往张根立的背上蹭了那么一下子。

张根立“哗啦”翻过身子,手脚并用地脱去苏雅的短裤。苏雅躺在床上身子不动,嘴上却问,你脱我的短裤干吗?张根立说,过会儿你就知道了。张根立的两只手把苏雅的短裤褪到她的屁股蛋子下面,他的一只右腿蜷起来,伸开大拇脚趾头,夹住苏雅的短裤,一蹬一拉一扯,苏雅的短裤就嘟噜到脚脖子上。紧接着张根立的两只手扳平苏雅的肩膀,扳平苏雅的上半身,一翻身就骑上去。

苏雅半推半就。张根立驾轻就熟。苏雅半迎半合。张根立凌厉果断。三下五除二,张根立就把苏雅睡上了。苏雅说,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跟老婆吵架还要睡老婆。张根立说,就是因为我俩吵架,我才要睡你。苏雅问,我俩要是不吵架,你就不睡我啦?张根立说,睡和睡不一样。苏雅问,怎么不一样?张根立说,吵过架睡你就表示我俩和好如初了。苏雅还要问什么话,张根立一张大嘴就把苏雅的小嘴堵个严严实实。亲吻是张根立制服苏雅的看家法宝,也是苏雅致命的情感软肋。不一会子,苏雅的身子软起来,热起来,活起来,不要命地动起来。

夫妻间都一样,越吵架越生分,越吵架越疏离,补救的办法就是睡一觉。吵架过后睡一觉的夫妻,都是不会相离相弃的夫妻,这说明男人的内心还需要女人,女人的内心还需要男人。一场争吵连接着一场争吵,一场和解连接着一场和解。苏雅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老婆那样去做过激的行为——想着去喝药,想着去上吊;张根立也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男人那样去做过激的行为——想着去偷,想着去抢。张根立和苏雅一觉睡过来,天色就大亮了。他俩不起床,休战,和好,接着睡觉。医院里的班可上可不上,同样,学校里的课也是可上可不上。

苏雅说,你抱紧我,我害怕。

张根立说,我抱紧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刚刚失散的孤独与恐惧重新朝两个人的内心潮水一般席卷过来。

这一天,张根立跟苏雅破天荒没有吵架。没有吵架的原因,是张根立跟苏雅说出一件事。张根立跟苏雅说,我想去深圳。我一个大学同学在深圳办公司,他让我去他那儿。苏雅问,你去深圳我怎么办?张根立说,你不是要去你大哥的养猪场吗?苏雅说,我去养猪场也不是现在去,我等陶瓷厂破了产再去。张根立说,我也一样,等陶瓷厂破了产再去。

苏雅愣了愣神,问,你去深圳我俩怎么办?我俩天南地北相隔那么远还是两口子吗?

张根立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深圳。

苏雅摇摇头说,我不去深圳。

张根立问,那你说我俩该怎么办?

苏雅说,看来我俩只有一条路可走。

张根立问,你说我俩走哪一条路?

苏雅说,你是明白的。

张根立“噢”一声说,我明白了。

这一夜,张根立跟苏雅破天荒地没有睡上一觉。

3

下半夜,张根立两眼大睁,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兴奋得睡不着觉。苏雅两眼大睁,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也兴奋得睡不着觉。夫妻俩一起等着天亮。原来人生是可以这么选择的,原来在生命不堪重负时是可以撂挑子的,喝药是一种办法,上吊是一种办法,去偷去抢是一种办法,他俩天亮要去做的也是一种办法。面对人生的诸多选择,很难说哪一种办法好,哪一种办法差,但都是生命的一种期待。期待一种全新的人生,期待一种轻松的人生,或者说期待一种能够承受的人生。生活真的可以这么选择吗?生活怎么不可以这么选择呢!

“嚓啦”一声,天就大亮了。张根立爬起床,苏雅也爬起床。他俩穿戴整齐,相互仔细地看了一眼。苏雅问,现在就走?张根立说,现在就走!苏雅问,太早了吧?张根立说,不算早,我先到厂里转一圈。苏雅说,一个破厂有什么好看的?张根立说,我想再看看。苏雅说,你到陶瓷厂转一圈,那我就到土坝孜转一圈。陶瓷厂北边的一大片地叫土坝孜。苏雅就出生在那里,成长在那里。张根立说,那我俩就走吧。苏雅挎上张根立的一只胳膊,大大方方地往门外走。张根立问,我们家的门不锁啦?苏雅说,锁门不锁门一个样,哪个贼能看得上这里?张根立说,还是锁上心安。苏雅说,那你就锁上吧。苏雅松开张根立的胳膊,望着黑洞洞的房门。两间瓦房,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里间摆着一张床、一只大立柜。外间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沙发。烧锅在门前的偏厦里。他俩结婚十年,没有金银,没有存款,就是这么两间厂里分配的空空荡荡的房屋。张根立掏出钥匙,“咔嚓”一声锁上门,愣了愣神,迟疑一下子,又“咔嚓”重新打开门。苏雅问,不锁啦?张根立说,不锁了。伸手把两扇门推个大开,转身说一声“我俩走吧”,那只开门的右手很自然地搂向苏雅的腰间,他们俩就一起恩恩爱爱地离开家门。苏雅一边走一边扭头去看那个越来越远的家门。张根立不扭头,右胳膊使劲地搂着苏雅。苏雅在张根立的挟持下,扭头很吃力。一拐弯,一遮挡,苏雅眼里的家门不见了。张根立的胳膊却一点松懈的意思都没有。

他俩走上一条向北的路。沿着这条路走上三百米,被一条东西向的铁路拦截住,沿着铁路再往东走上五十米,陶瓷厂的西大门就到了。两个人就在这暂时分手,张根立往厂区走,苏雅往北去。往北是一条大路,走上五百米往西一拐就是土坝孜。张根立站住脚,松开紧搂苏雅的胳膊,苏雅站直了身子,两个人脸对着脸。

张根立说,我进厂了。

苏雅说,我去土坝孜。

张根立说,过一会子见。

苏雅说,过一会子见。

先说说陶瓷厂的厂区布局。走进西大门,往东是一条厂区大道,二百米远处被一座五层大楼拦截住。大楼的前面是一座太湖石垒就的骆驼峰假山,大楼的下面是通道,往东先连接日用瓷车间,后连接耐火砖车间,再连接卫生瓷车间,再往东就到陶瓷厂的东大门。大楼内部的南端连接两条烧制产品的隧道窑。每一条隧道窑都有六七十米长。大楼的后面竖着一根五十米高的大烟囱。大烟囱是大工厂的象征。不说附近工厂,就是放眼全市,恐怕也只有发电厂的烟囱比陶瓷厂的烟囱高,比陶瓷厂的烟囱粗。若是站在楼上朝远处看,离得远远的北边是仓库,南边是铁路专用线货场。

这座大楼坐落在工厂区的正中心,东半边是生产区,西半边是办公区。紧挨西大门的北边是多种经营公司大楼,南边是职工大礼堂。沿着厂区道路往里走上十几米,北面是一座两层行政楼,南边是一座四层党政楼。行政楼的北面是幼儿园,幼儿园的北面是职工医院。幼儿园、职工医院的东边是厂区花园。花园的名字叫雅园。雅园里有一座八角亭,名叫陶然亭。党政大楼的南边是一座四合院,四合院的西边是职工大礼堂的东墙,北面是党政大楼的南墙,南边是一座两层后勤楼,东边是职工食堂,职工食堂的南边是职工浴池。沿着厂区大道再往前,北边是机修厂,南边是煤场、锅炉房。煤场与五层大楼之间有一条南北路,往北是产品仓库,往南是铁路专用线货场,此外沿着一条弯道一绕两绕的就到陶瓷厂的东大门了。紧挨东大门内侧的北边是科研所,南边是供运科。张根立就是沿着这么一条道从陶瓷厂的西大门往东大门走。

陶瓷厂停产,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僵死的厂子,没有一丝活络的气息,偶或在厂区遇见几个留守职工,也缩头缩脑、失魂落魄的,跟孤魂野鬼差不多。张根立慌张地走着,恐惧地走着,告别地走着。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从厂区穿过了。

走出陶瓷厂的东大门是一条南北大路。大路的西边是厂子的围墙。大路的东边是厂子的家属房。红砖红瓦,矮矮趴趴的,是陶瓷厂最早的一批家属房。后来家属房就盖在张根立他们居住的地方,在陶瓷厂西大门的西边,大部分是楼房,少部分是平房。东大门的家属房北面,是搬运站(后来改叫搬运公司)。搬运站的西边正好是土坝孜街的东头。土坝孜街由街道、商铺、民房构成,从西往东排,由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划分开。五马路一过就属于搬运站的地盘了。土坝孜街,加上搬运站,再加上附近这么一大片地方,都叫土坝孜。

更确切地说,搬运站才是苏雅的出生地和成长地。在苏雅的记忆里,她对这么一大片地方最深刻。在苏雅的情感里,她对这么一大片地方最动情。他俩约定好在这里碰面。这里有通往区民政局的公交站牌。苏雅比张根立早到。张根立问,你怎么会比我还早到?苏雅说,我沿大路一直走过来的。张根立说,你怎么不拐进土坝孜街看一看呢?苏雅说,不用拐进去,我闭着眼都知道哪条道弯哪条道直,哪块石头绊脚哪块石头滑溜,旧房扒倒盖新房,旧模样都在我脑子里……张根立问,你对陶瓷厂是不是也有这么深刻的印象呢?苏雅摇头说,我属于土坝孜,不属于陶瓷厂,我对陶瓷厂一点印象都没有。张根立说,看来我也不属于陶瓷厂,我从厂区走一遭什么都记不住。苏雅和张根立从老地方走一遭,都是在心里默默告别的意思。只不过苏雅的告别和张根立的告别不一样。张根立告别陶瓷厂的目的是忘却,苏雅告别土坝孜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去记忆。

苏雅说,我俩现在就去办那件事?

张根立说,走!

最后张根立和苏雅一起坐车来到区民政局。两大间办公室,一间办理结婚手续,一间办理离婚手续。张根立和苏雅毫不犹豫地走进办理离婚手续的那间办公室。他俩手拉手,喜气洋洋的。

工作人员疑惑地问,你们俩没有走错门?

苏雅点头说,我们没有走错门。

工作人员直接地问,你们俩是来办理离婚手续的?

张根立说,我们俩就是来办理离婚手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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