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长叫他休息的“那边”,是一辆大客车。部队救援的这个地方,叫映秀湾发电总厂,那堆废墟就是发电总厂的办公大楼。据发电总厂的幸存者说,这辆客车是厂里接送职工上下班的班车,地震时正停在院子里,所以完好无损。可是驾驶员们都死了,地震时,厂里所有的驾驶员都在一楼的休息室里喝茶聊天,几秒钟的工夫大楼就“坐”了下去,一楼陷入地下了,二楼成了一楼,三楼成了二楼……大楼“坐”下去后,凡是呆在一楼的人哼都没哼一声就完了。部队现在营救的,都是二楼以上还活着的被埋人员。
还多亏有了这辆车,成了34名官兵的临时营房,要不然,只有搭帐篷睡野外了。
他上了车,疲惫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每个座位上都乱七八糟地堆着战友们的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行李,只是一只挎包,一条薄军毯,出发的时间紧迫,每人只带了几只面包、十几根“金锣”牌火腿肠、简单的洗漱用品、一个喝水用的茶缸。当然也有大件,却都是些救援工具,什么无齿锯、钢筋速断器、锤子、凿子、安全绳等等。部队还专门拨出五名战士负责给养,每人都背了一箱矿泉水,两箱方便面。
车门车窗都开着,雨,时下时停。一阵风吹来,他又闻到了那股难闻的味道,这是尸臭味。15日进了映秀镇,他就闻到了这样的味道,不过当时味道还算轻,一天过去后,味道开始浓了一些。废墟下的遇难者已经被埋四天了,天气又热,还时不时下雨,尸体开始腐烂很正常。但这股味道让人受不了,自从进了映秀镇,闻到这股味道,他每顿饭就只啃面包,再也不吃火腿肠了。不光是他,34名官兵竟都和他一样,每顿饭要么啃面包,要么干嚼方便面,一堆火腿肠放在车上没一个人去动。
但谁也不说不吃肉的原因,参谋长也不说。昨晚那顿饭,参谋长一手提一瓶北京二锅头来了。饭前,参谋长发话了:“同志们,光啃面包身体抗不住啊,不要忘了,咱们是来救援的,任务很艰巨,身体垮了还救个屁!我现在命令,这顿饭每人必须吃掉两根火腿肠,吃一口肠,喝一口酒送下去,谁要是不吃,谁就是违抗命令!”
参谋长身先士卒,把两根火腿肠从中间一折四段,一下子全塞进嘴里,接着,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酒,胡乱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这一大口高度白酒把参谋长辣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酒瓶子在每个战友手里传递,官兵们都学参谋长,把两根火腿肠从中间一折四段,一下子塞进嘴里,再灌一口酒,嚼几下匆忙咽下。有一个战士,喝了酒也不行,恶心得想呕吐。参谋长说:“让他喝水,决不能吐出来!今天豁上了,就是毒药也得咽下去!”战友们连忙把一瓶矿泉水递过去,那战士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下子灌进去半瓶,这才平静下来。
他想,今天晚上这顿饭,不知参谋长还强不强迫吃火腿肠了,关键是参谋长还有没有酒了,没有酒,谁也咽不下去。这股子尸臭味越来越浓,别说火腿肠,弟兄们恐怕啃面包也没了胃口。
他向车窗外望去,天色昏暗下来了,目光所及,到处是残垣断壁,一轮斜阳就要隐落在西边的山下,那山,因为泥石流滑坡,原先郁郁葱葱的植被不见了,裸露的石块、黄土就像一大块被揭去皮肉的伤疤,在夕照里显得有些血淋淋的。
他摸出一支烟,点上,大口大口吸着。他平时不吸烟,进入映秀镇,闻到尸臭味,那些吸烟的战友们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说可以抵挡尸臭味,也竭力怂恿不吸烟的战友抽。开始,他和那些不吸烟的战友半信半疑,接过一支烟点上试试,结果还真管用,嗅觉系统里立马充满了烟味,尸臭味淡了许多。现在,部队34名官兵,无一不吸烟。
进川两天了,吸烟的官兵们从部队驻地带来的烟成了紧俏货。打个比方,原先10个人吸烟,每人每天吸一盒,一条烟能维持十天。现在是34人吸烟,原先不吸烟的官兵出发时没带烟,只能瓜分别人的,货源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他这盒烟是“哈德门”牌的,还是特勤三中队副指导员在进入映秀镇第一天上午给他的,现在只剩下五支了。好在他没有烟瘾,吸烟只是为了抵挡尸臭味。
今晚就吸这一支了,烟盒里的五支烟留给明天吧。他看着手里的烟盒,恍若隔世,明天,盒里的五支烟吸完了,烟盒就扔了,成了垃圾。要是不地震,要是部队不进川救援,这个产地在几千公里之外一座海滨名城的“哈德门”牌空烟盒,无论如何也不会混进映秀镇的垃圾队伍里。
他又想起部队从都江堰出发,向映秀镇徒步行军的情景。17个小时啊,真是惊心动魄!通往映秀镇的公路被震碎震断了,部队只能翻山越岭。山上根本就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所谓的“路”,是平日山民们采药打猎踩出来的羊肠小道。有的山上连羊肠小道也没有,部队只能扯起安全绳,一个一个地攀爬上去。
他永远忘不了在岷江边上遇到的那悲惨一幕。15日凌晨,天蒙蒙亮。部队刚刚翻过一座山,又进入了另一座山。这座山紧靠着岷江,一条一米宽的小路在悬崖陡壁下蜿蜒着,路旁就是万丈深涧,深涧下是奔腾湍急的岷江。部队沿着这条路往山里走,一些灾民从山里往外走。军民相错的时候,部队便列队站在小路靠近深涧的那一边,让灾民贴着相对安全的山根走。
大约是五点半左右,迎面又走来几个灾民。这时候,山体滑坡了,部队和灾民都停住了脚步,相错的两拨人距离二十几米远。当时,参谋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紧跟在参谋长的身后。
他紧跟在参谋长的身后,是因为他在这次救援行动中是参谋长的警卫员。部队从驻地出发时,支队长和政委就指定他当参谋长的警卫员。按说,消防支队各支队领导都没有警卫员,可现在是特殊时期,相当于战时吧。参谋长又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上前线也应该有个警卫员照顾一下。再说了,他平时看那些表现战争年代的电视剧,发现我军团职干部都有警卫员嘛。所以,参谋长走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部队呈一路纵队行进,人与人前后相差约一米的距离。这样才能保证安全。突然,他看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山顶滚落下来,正好砸中了一名灾民的头。那名灾民没有预防,被石头击中头部,失去了重心,身子一歪,腿一曲,一下子跌入深涧。
他惊呼起来,叫声刚刚出口,参谋长转身抬手,一下子就捂住了他的嘴。参谋长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对着他直瞪眼。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手指着前面试图想和参谋长说刚才发生的事。参谋长伸出食指竖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参谋长压低声音对他说:“我也看到了,现在队伍里就你和我看到了。谁也不要说这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听明白了吗?”
他茫然地点点头。
参谋长又说:“这事现在不能说,完成任务后也不能说!因为我们完成任务后,还要走这条路回都江堰,听明白没有?”
他又点点头。
滑坡停止了,部队照例站在靠近深涧的路的一边,让对面的灾民沿山根走过。他观察到,这些灾民脸上的表情僵硬、生涩,似乎刚才跌下深涧的不是他们的伙伴,而是一块石头或者木头。由此他猜想,可能这次地震的毁灭性太大了,幸存者们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基本都麻木了。
翻过那座山就进入了映秀镇。这两天的救援任务很紧张,但他一直没忘了那个被石头砸中,跌下深涧的灾民。想来想去,他明白参谋长的良苦用心了。参谋长不让透露这件事,是怕影响部队的士气。部队其他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谁还敢走那条山路啊?就是万般无奈走上了,双腿也得打颤。
上午九点,部队进入映秀镇。镇抗震救灾指挥部一个蓬头垢面的负责人闻讯迎了出来,见到一队身着橙色救援服的消防官兵,竟“哇”地一声哭了。他双手捶着胸,哭喊着:“你们可来了啊!你们可来了啊……”
官兵们哪见过这个阵势?连忙围了过去,安慰那位负责人:“同志,有话慢慢讲,慢慢讲。”
那名负责人刹住了哭声,用脏兮兮的手抹抹眼泪,说:“我不用说什么了,你们看看这里都成什么样子了。”
官兵们这才抬起头,四处张望。目光所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一些废墟旁边,还横七竖八摆放着遇难者的尸体,经过太阳晒和雨水淋,这些尸体已经开始膨胀。凡是空地,都搭起了奇形怪状的帐篷。这些帐篷是当地百姓搭建的,很简陋,支几根棍子,上面搭上草席、雨衣、被褥等等,就算是栖息处了。官兵们看到这些惨相,个个惊得发呆,木桩似的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就在这时,官兵们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尸臭味。
在镇抗震救灾指挥部,部队领到任务,到映秀湾发电总厂救援。有人报告,映秀湾发电总厂倒塌的办公大楼废墟底下还有活人,喊话还应声呢。
部队领到任务,跑步来到映秀湾发电总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