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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盛夏

在高考结束和分数下来之间,是高中毕业生们最快乐的时光。沉重的压力刚刚过去,新的压力还未成形。在那段时间内,张亮和王奎你来我往,然后分别由他们的家为起点再去别的同学家,这样纠集了足够的人数,一大拨人便浩浩荡荡前往高敏家。

成绩优异、活泼漂亮的高敏被他们冷落和谣言了整整三年,现在他们摇身一变,搞得像群只会上门骚扰的穷亲戚。这并不奇怪,在那些年头,每年夏天都会有此类事情发生。高敏也已训练有素,只要门前那一连串的捏闸声准时尖叫,她就能迅速从午睡中爬起,套上裙子,喜迎来宾。

高敏家有一个院子,院里有一棵大槐树,零零星星洒点阳光在地面,不很热。树荫下有条腿上长满青苔的破长凳(面上本来也有,但都被屁股磨光了),还有井台和一堆乱砖。够他们坐的了。口渴想喝水的,在井台上压几下,清凉的井水就源源不断,不仅能暂时性地喂饱这些如饥似渴的男同学,如果有必要,可以让他们喝一辈子,当然,这也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高敏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前和遍布在她家院子各角落的人说笑。开始几回,她颇为害羞,一度邀请过家住不远的孙晓华来陪她。孙晓华是高敏的反义存在,成绩差,胖且丑。因为她和高敏自小就好,上学一道来去什么的,如果有哪个坏男生欺负了高敏,她也勇于站出帮助谩骂和追打。对于喜欢美女的男人而言,孙晓华这样的女人必将永无休止地出现在需要该种角色出现的地方,遍布于我们一生的每个角落,这不奇怪。

聊天总是从高考开始,他们凭借记忆,对了一番答案。答案一致,他们就互相惊叫、高兴。不一致,如果对方坚持自己是正确的,而且理由充分且声音够大,那么另一方就沉默不语。也有分阵营的时候。数学考卷第三道选择题,高敏和王奎选的都是B,而另外有几个男同学选的是C,双方争执不下,需要仲裁。虽然这种事情一向与成绩奇差的孙晓华无缘,但她现在变得很重要。大家都问她选了什么。

“我选的是D,”她看了看高敏说,“但我知道自己写错了,应该是B。”

孙晓华的仲裁引来一片倒嘘之声。事实上,让她仲裁只是个权宜之计,她的意见毫无价值,成绩那么差,还当真了不是?然后他们突然想起张亮还没发表意见,他去上厕所了。于是就开始等张亮。

高敏家的厕所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院子里的争执可以听得很清楚。张亮在厕所里多待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走出来。他的手里拿了一本被撕了一半的书,问:“高敏,这书借我看看吧。”

大家的注意力立即被他手中那本破书吸引了过去,纷纷抢他手中的书。但这都被张亮机警地躲开了。他拿着书径直来到高敏面前。高敏脸有点红,然后谨慎地用两根指头捻了捻那本书,也不知道她看没看,就说:“你想要,拿去好了。”

张亮于是就拿着那本破书坐到属于自己的那块砖头上了。他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在看他,这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低下脑袋想看手中的书,但被王奎一把抢了过去。王奎并没有看那书,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数学考卷第三道选择题,张亮,你选了什么?”

张亮说:“我不记得了。”然后就起身要夺回那本书。

孙晓华撇了撇嘴,说:“亏你还是好学生,连我都记得答案,你倒好,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你骗人,快说,是不是选的B?”

其他那些人也在旁喊:“什么B,张亮,你是不是选的C?”

看得出来,高敏也在等着他说。这个院子里,张亮的成绩与高敏不相上下,他的答案此时此刻具有权威价值。如果他说B或C,那么大家就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不久之后报纸上公布的答案亦如此。可惜张亮憋红了脸,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说是B还是C。

由于大家只记得答案而忘了题目具体是什么,所以也无从提醒张亮恢复记忆。所有的人都对张亮很不满,于是他们开始轮流翻阅被王奎抢在手里的那本破书。这本书是高敏家放在厕所内负责擦屁股用的。高敏有没有使用它擦过一两次屁股,张亮他们谁也没好意思问。书的封面早已没有,但从每页的抬头处可以得知书名,叫《警世通言》,里面还有一些半文不白的故事可以看。

书最后落到孙晓华手里,张亮问她要了很长时间也没要到,因为孙晓华似乎也对那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实孙晓华并没有看,她也看不太懂,但她就是不愿意那么快把书给张亮。按她的话说,这书是高敏家的又不是张亮的。

然后他们又谈了一些老师和同学的事,还一起欣赏了高敏的影集。后来又找来一副牌,但只能四个人打牌,高敏是主人,她没有打,王奎要打,孙晓华也要打,这时候她才把那破书很不友好地扔给了张亮。除了打牌的四个人,其他人继续聊了聊。有几个熬不住,找借口先走了。于是只剩下张亮和高敏在说话。

两个人,而且还是一男一女,这种交谈在人们看来不太正常,所以他们也坐在牌桌前看那四个人打牌。张亮坐在王奎身边,高敏坐在孙晓华身边。直到高敏父母回到家,他们才慌慌张张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就是这样,大家因为都对高敏很有兴趣,所以对其父母有一种恐惧感,一旦那对面孔严肃的长辈回来,大家都很识大体地赶紧走人。不过也有例外,有次高敏父母中途回到家来,看着一院子的小伙子满脸堆笑,然后大家在高敏的带领下去了她家的地里干了一番农活,一直干到天黑。大家当然很高兴,同学在一起干活的经历将越来越少,此种热闹和趣味显得弥足珍贵。人多力量大,大家都争先恐后卖力。不过,这是农忙时节,自己的儿子偷懒跑出去玩就算了,居然撂下自家活不干,帮人家干活,这像什么话?情况很快就传了出去,一些人就迫于压力(父母的和自己所谓“良心”上的)不来了。其实他们是多虑了,高敏父母此举也遭到了他们村里人的议论,受到了乡村舆论的指责。因此,高敏父母不仅不再邀请大家去帮他们干农活,而且态度更差了,脸拉下来,和院中竹架上的丝瓜无异。

坚持下来的是打牌的那些人。

打牌使高敏家的来访者固定了下来。当然,能坚持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因为高敏后来也加入了打牌人的行列,他们干坐在那儿觉得受到了冷落,实在无聊得慌,那些不爱打牌的人渐渐就不来了。张亮也是自始至终不打牌的人,但他父母都是教师,家里不需要干农活,没有借口不来。最主要的是王奎始终会拉着他来,王奎说,是兄弟你就要陪我。也就是说,不陪王奎去高敏家,张亮就不配称其为兄弟。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冒着炎热,继续坐在王奎的旁边看他打了。他对牌没什么兴趣,好在随身携带着的那本来自高敏家厕所里的书可以打发时间。

此时,高敏家厕所里已有了另外一本书,张亮自然在上厕所的时候看了一看,不好玩,况且他不能总是把她家用于擦屁股的书全拿走吧。可以说,在这段时间里,张亮每次到高敏家都是看书。当他合上书本,抬起头来,夕阳西下,牌局结束,于是和王奎一道回家。

孙晓华因为肯定考不上任何学校,她的家人当即给她联系了一份工作,走了。打牌的人少了一个。按理说,张亮补上去就行了,但张亮坚持说自己不会打牌,四个人只好坐在高敏家的院子里继续聊天。因为人少,聊天深入了一点,他们开始谈到学校里某男和某女之间的事。这个话题使四个人兴趣倍增,并由此又谈到了更多的某男和某女以及他们语文老师经常喊女学生到他家背书的事情。

王奎问高敏:“老拐(语文老师的绰号)喊你们去到底干吗呢?”

高敏就说:“背书啊。”

“他是不是想搞你们这些女的啊?”那个叫李锋的终于忍不住把话挑明了。

李锋是留下打牌的四个人之一。问过这个问题之后他就再也没来了,因为高敏觉得这话太粗暴了,简直是侮辱,而且侮辱到了她,所以狠狠地骂了他。如果是王奎,自然笑纳其骂,还会来。但李锋这人一向自以为是,一向就是惹事不断的家伙。他不服气,便在高敏家的院子里和她对骂了起来,他骂得相当肆无忌惮。高敏就哭了,叫他滚。张亮和王奎当然也跟着一道滚了。这次不欢而散使王奎和张亮也有好几天没再上高敏家的门,但他们还是每天你来我往。王奎从张亮的床上一跃而起,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高敏啊?”张亮说:“那我就陪你去吧。”

事隔几天,张亮和王奎再次出现在高敏家,颇令后者感动。她没有再让他们坐在院子里,而是将他们请到自家堂屋。蝙蝠牌落地摇头扇轮番吹拂着他们,使他们受宠若惊,倍感幸福。但因为环境和某些东西发生变化,他们的话已没有在院子里时那么多了。也可能是本来他们的话就都有限,因为人多的缘故,你一言,我一语,把时间给撑满了而已。现在人少了,经常出现冷场,就像摇头扇转过去的间歇感到一阵闷热一样,这自然需要新鲜的东西补充。

高敏主动交代了老拐的恶劣行径,据她所说,她曾亲眼目睹老拐冬天的时候把手从王梅的脖子后面插进去。张亮和王奎很激动,他们觉得堂屋里空气越来越闷,也不好意思站起来。他们更希望高敏说一说老拐是怎么对待她的,但始终问不出口,李锋已是前车之鉴,高敏也始终不说。张亮和王奎只能想象,想象力也有如老拐的那只手,这只手准确无误地插进了高敏而非王梅的脖颈,并且和季节有关,还插进了她的裙子和裙间偶尔一闪的花裤头。

正因此,话题到了这地步,三个人都有必要开诚布公了。王奎最后吞吞吐吐坦言自己一直喜欢高敏。三个人脸都红了红。王奎赶紧补充道:“也没什么,到9月份大家就各奔东西了,现在说了也算个交代和了结。”然后他问高敏:“你不会生气吧?”高敏小脸通红,然后一笑说:“怎么会呢?”说着她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抱出一大叠信件,都是男生向她表白的信件。张亮和王奎逐一阅读了这些信件,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里面没有他俩的信之外,几乎所有的男生都给高敏写了这样的信,这当然也包括前些日子与高敏对骂的李锋。张亮和王奎两个人饶有兴趣地轮番看着这些信,看完一封就递交给高敏。因为都是王奎先看,张亮后看,所以递交的动作都是由张亮完成的。张亮每次抬头时都发现,高敏的脸很红了,也很矜持。所以当王奎问张亮喜欢谁时,后者表示一个也没有,态度之坚决就像真的一样。

看信,缓解了王奎因为当面示爱所应有的惭愧之情,同时也让王奎心灰意冷。回去的路上,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去高敏家了。在他看来,高敏捧出这么多信件就是对王奎“我喜欢你”的回答。

高考分数下来之后,张亮去了王奎家互相道贺了一番,他们都考得不错。张亮显得尤其高兴,因为他属于超常发挥,考得过好了点。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在王奎家显得坐立不安。最后他没忍住,要求王奎和他一起去高敏家问问她的情况。王奎坚决不去,他宁愿不与张亮做兄弟也不去。张亮没办法,只好自己去了。

这一天下着小雨。张亮赶到高敏家时,后者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出来迎接。她的父母板着面孔坐在堂屋。下雨他们不用干活,另外高敏没考好。他们听说了张亮考得好,有点害羞地朝他微笑,并唤自己的女儿。高敏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她因为没考好,情绪低落,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席子的纵横印迹。令张亮吃惊的是,高敏这次没套上裙子,而只穿着那条花裤头站在了他的面前苦笑着。

张亮和高敏还有其父母就坐在堂屋里聊了起来,后者唉声叹气,怕女儿落榜,并且不断拿张亮的分数与高敏的作比较,这令张亮和高敏都很不自然。高敏不理父母,然后领张亮到了自己的房间,并且把门关了起来。

高敏的房间他们都没来过。王奎经常对张亮说自己恨不得哪天半夜冲进高敏的房间将其强奸了。如果他真有那勇气,张亮觉得他也得适应一下房间的布局,找准床的位置。现在这张床的位置只有张亮清楚,高敏坐在床上,降落的蓝色蚊帐掩盖了她一半的表情。窗前的一束美人蕉即将衰败,它们开放了整整一个夏天,早已疲惫不堪。

他们一时找不到话说,能说的在这个夏天已经基本说完了,今天来访能互相交流的情况也在堂屋当着其父母的面说过了。现在他们两两相对,在她略有清香的闺房中,突然变得相当陌生。

张亮说:“我还是第一次到女孩的房间来呢。”

高敏说:“可能吧,你好像也是头一个到我房间的男同学。”

“比我房间干净多了。”

“那当然。”

“刚才叫王奎来,他死活不来,妈的。”

“是吗,他为什么不来啊?”

张亮想了想说:“谁知道呢。”

高敏没再说话,过了好久,她才突然冒出一句:“那你为什么要来?”

张亮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答不上来。他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来是错误的,他的存在是提醒高敏认识到自己没考好,好像自己幸灾乐祸,故意让她难过似的。而事实呢,张亮不是,他确实是出于一片关心,只是想来看看她,看看美丽的高敏。即便她头发乱了,裙子没穿,但坐在蓝色蚊帐中的她依然令人心动。她雪白的大腿晃得他眼睛一直看向别处。外面风风雨雨,气温转低,秋天即将到来。

这个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他心情悲伤了起来,仿佛那个若隐若现的前世场景提醒了他这是和高敏的最后一面。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不由人的控制。所以,突然间,张亮想给高敏讲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个女人,她不畏权贵,视名利如粪土,对爱情忠贞不渝,可怜她却遭受她所爱的人的欺骗和玩弄……这个故事正是她家厕所里那本破书上写的。当时张亮看完该故事,十分激动,想立即推荐给别人也看一看,并且尤其想推荐给高敏,把她家臭烘烘厕所中最美丽的故事返还给她,算是一种报答和深情。如果她懒得看,那么他就讲给她听。当时他确实挺激动的。可这之间是高考分数的揭晓,王奎也不愿再来,他没有时间和理由亲自登门来给她讲这个故事。是的,张亮突然明确自己此行的目的了,那就是借高考分数揭晓之际,以此借口上门来给高敏讲故事。

但高敏没有给他讲故事的机会,她不依不饶,问:“数学考卷第三道选择题,你到底选了什么?”

张亮想继续说:“不记得了。”

高敏替他说道:“你选的是C,对吗?”

他只好低下头,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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