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
休息的哨声终于响了。我扔掉手中的铁锹,一屁股坐在刚刚新翻的松软的土上,动都不想动了。两只手上磨起的血泡一阵阵钻心的疼,我试着想把手攥起来,可十个指头僵硬的不听使唤。这双手已经不属于我了。它是属于青年突击队的,是属于工作组李组长的,是属于我们村的,对,也是属于革命的。我费了很大劲想站起来,但身子却一个劲儿地往下陷,仿佛要沉到地底下去。我真想大声喊:阿妈,我撑不住了。刚刚进入四月,天气还凉呢,一阵风吹来,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我不禁双手紧紧地抱住肩,不料因用力过大,只听“嚓”一声衣袖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用手下意识地摸着衣服上的几处补丁,心里一阵酸楚,眼泪便掉下来了。这是阿妈每天晚上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给我缝补的衣服,因为布头少,这件仿军衣上的补丁有好几种颜色。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朝四下看,发现队员们大都和我一样,横七竖八地坐在地上。唯有我表哥,就是青年突击队队长沙福贵双手叉在腰上,像个统帅似的走来走去,还有副队长丁玲也威风地站着。我开始骂表哥了。都是你,要不我咋能受这份苦。把青年突击队夸得这么好那么好,简直进了青年突击队就好比进了天堂一样。没想到你是安了歹心害我呢。哼,往后我不认你这个亲戚了。这时,太阳像个红苹果轻轻地从远处的山峰上跳出来,田野的雾气开始慢慢地散去,也许是心理作用的原因,我身上有了一丝的暖。我看见不远处的表哥把那种缀着无数个补丁的仿军衣披在身上,黝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言状的痛苦表情,旋即便又转换成微笑状,他很有分寸地用眼扫着丁玲。说句真心话,我非常崇拜表哥,在心里不止一次地默默发誓:等我长大后要像表哥那样,赢得村里人尊敬的目光。表哥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没有成家。如果论长相的话,表哥可是一表人才,但却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家太穷。虽说在那个年代农村没有富裕户,但父母们总想着把女儿嫁给一个日子宽裕的人家,免得女儿像自己一样过苦日子。我表哥的阿大在我懂事的时候就躺在病床上,被病魔折磨了十年后去世了,他们家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表哥从未穿过一件新衣服,一年四季身上都是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他只上到二年级就退学成了生产队的一名小社员。记得有一年过尔德节,阿大要带我进城去姨姨家拜节,我高兴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表哥。他听后垂下头哽咽地说:“我阿大要好的话,也会带我进城呢。”我的心像揪一样地疼。我央求阿大把表哥也带上,阿大用手摸摸我的头答应了。当我把进城的事告诉表哥后,他激动地一时不知该怎样表达内心的冲动,猛地抱起我不停地转圈。虽然进城他没有新衣服,但丝毫抑制不住他内心的快乐,在城里平坦的马路上跑着跳着,在花花绿绿的商店里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喊着叫着。一盘五毛钱的炒面令他难以忘怀,几个月后他还提起那盘炒面,说时还不停地咂吧着嘴。
俗话说,穷日子能养人,这话或许有道理。艰难的生活并没有让表哥长得瘦弱,反而像是一个吃足奶的小牛犊,奇迹般地长成了一个五大三粗、浑身有使不完劲的庄稼汉。在村里他有好几个第一:摔跤第一,打架第一,扳手腕第一,割麦子第一(一天能割七亩地),当然吃饭也第一。那时候,在农忙季节生产队都设有地头食堂,这也是表哥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不用像平时那样在家里吃个半饱,可以放开肚子去吃。他一顿吃掉八个大饼子如同吃掉一个苹果那样轻松,当然,他干活照样也能顶好几个人。表哥是个实心眼的人,只要队长夸他几句,那么干活就会像发疯一样,若是姑娘们多看上几眼,或是跟她说上一句话,那他准会豁出命同任何人较量。许多年以后,当我成了家有了孩子,每次回到乡下我都会给表哥上坟,跪在坟前回忆着表哥留给我的许多难忘的记忆,便不禁会泪水涟涟。
“嘟……”随着刺耳的哨子声,表哥的大嗓门也响起来了:“干活哩!”
我鼓起全身的劲站了起来,不想右腿一阵发麻,身子失去了平衡,“扑嗵”一声便倒在了地上。“玉奴斯,你咋哩,病了吗?”不知什么时候丁玲过来了,她一边扶我一边关切地问。如果换成是表哥的话,我准会说几句难听话,把憋在心里的闷气发泄出来。当然,还不能大嗓门说,要是传到工作组李组长那儿,可就倒霉了。昨天,黑旦休息时说了一句:“这样干不是把咱们当牛使唤吗!”不知谁把这话传给了李组长,晚上开会时,李组长把黑旦狠狠批评了一顿:“解放前,地主老财把我们劳动人民当牛使,今天我们是国家的主人,说这种话你的立场站到那边去了。革命就得加拼命,不然共产主义怎么能实现!”然后还让他在台上作了检查。我看见黑旦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流了眼泪。“我没病,就是脚有点发麻,没事。”我咬着牙站了起来轻声说道。丁玲从地上拎起铁锹递给我:“有病就多缓一会儿,别硬撑着。”我望着丁玲疲惫而又温情的眼睛,心里顿时有了一丝暖意。丁玲家跟我们家是邻居,她大我三岁,从老一辈人开始我们两家的关系就很好,院子中间也没有隔墙,就像一大家子人生活着。不论谁家做了饭,都给对方端来一碗,而每次送饭的事就由我和丁玲承担,常常我和她端着饭在半道相遇,于是就笑着把碗互换一下,各自端着对方的碗返回。那时年龄还小,天真烂漫,无所顾及地在一起玩。阿妈常逼着我叫丁玲姐姐,可我就是叫不出来,还挨过阿妈打呢。仿佛是一夜之间的变化,还未等我们继续童年的快乐,我和丁玲便长大了。这时候,我才发现丁玲长得很美呢,特别是她的眼睛就像我们村南边的马蹄泉,不知不觉你就会被吸进去。可是小时候的那种快乐已经没有了,我们两人见面总显得很别扭,想说话可又不知说什么,丁玲似乎老是躲着我,除非面对面碰上的时候,她会不自然地笑笑,或者干脆低着头快步走过去。自然了,村里的小伙子们的眼睛也像是聚光灯一样,都齐刷刷地射在丁玲身上。每逢这时,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便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真想把那些眼神中透露着邪念的家伙打一顿。事后我又嘲讽自己:她是我啥人?我心里有啥别扭的,难道我把她当成姐姐了。本来我心里没有啥想法,再说丁玲比我还大呢,可有一天丁玲阿妈跟我阿妈的对话还真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点想法。那天中午我在里屋炕上躺着,我阿妈跟丁玲阿妈在大院的榆树下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家常。“你们家阿依舍(丁玲的经名)今年二十一了吧,也该有婆家了。”我阿妈说道。“就是嘛,我也为这丫头的事犯愁呢,可她一点也不着急。哎,要是你们家玉奴斯岁数再大点,咱们两家结个亲家多好,玉奴斯是个好娃娃。”丁玲阿妈一边叹气一边说。我阿妈接着说道:“你们家阿依舍我打小就喜欢,现在长大了更出息了,人长得俊不说,家务活也做得好,谁家娶了她是个福气。”我阿妈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阿依舍比玉奴斯就大了三岁,也没有啥,老一辈人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嘛,我也想跟你攀个亲家呢,都是知根知底的。”接着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我的心也开始加速跳动,而且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浑身发热,满脑子装的全是丁玲。这时我听到丁玲阿妈说:“结亲就是要知根知底,只是玉奴斯的岁数……唉,咱们也只有听从胡大的定夺了。看,一坐就是这半天,我也该回去做饭了。”我听到阿妈也“唉”了一声,哪唉声中有一种遗憾和惋惜。
自从这一天起,我的心便乱了。一会儿想着娶丁玲的事,一会儿又骂自己没出息,觉得这样想太卑鄙,是对丁玲的羞辱。就在我为自己的相思之情折磨时,我发现表哥也暗暗地爱着丁玲,这让我的心里很不舒坦,表哥咋能配得上丁玲呢。平时,表哥隔三岔五到我们家来坐坐,可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来,碰上饭他就吃上一碗,碰不上便喝上一碗茶。他每次来都坐在榆树下的木凳上,眼睛老是往丁玲家那边瞅,我阿大阿妈跟他说话时,他也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开始时,我没在意,想表哥来是安慰我给我打气,怕我产生退出青年突击队的念头。但慢慢我发现,表哥每每看到丁玲,眼睛便放射出一种兴奋的光芒,而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丁玲。见他那痴心的样子,我生气的同时又可怜他,因为每次表哥来,丁玲都知道,但她从未注意过表哥,更不用说同表哥打招呼了。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表哥,你是不是喜欢丁玲,要是喜欢就对她说嘛,为啥要偷偷摸摸呢。”表哥一下子涨红了脸:“你……你胡说啥呢。”但他仍频繁地来我们家,坐在榆树下,眼神中守候着一个美丽而永恒的企盼。
“没事,我壮得像一头牛呢。”我微笑着对丁玲说。可是,当我每次把铁锹踩进土里,接着用力翻土时,便感到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玉奴斯,你咋哩,你可要挺住呀。”不知啥时候表哥来到了我身旁。本来丁玲的话让我的心刚刚有了一丝的温暖,也平静了许多,但一见到表哥我又变得烦躁起来,都是因为他的撺掇我才稀里糊涂地参加了青年突击队。本来生产队长安排我去赶牛车,这可是生产队最好的差事,别人想干还挨不上呢,可偏偏表哥的几句好话把我的耳朵根子说软了。那天上午,我正在仓库大院里拾掇牛车,表哥急匆匆地跑来了,他一脸神秘地说:“玉奴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先不要对别人讲,工作组李组长今天早晨跟我谈了话,大队要成立青年突击队,李组长说让我当青年突击队队长。你说,这不是好事吗?”
表哥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把我抱起来转了几圈。表哥凭着有一身力气在村里很有名声,但同时他又常常是人们取笑的对象,因为任何人都可以用几句好话把他哄得团团转。现在李组长看中了他,又让他担任青年突击队队长,表哥能不腾云驾雾吗?
“咋样,玉奴斯你也参加吧。”表哥像当官的拍手下肩膀那样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没有马上表态,表哥的秉性我知道,他总以为自己的所作作为是对的,如果你提出相反的意见,他就会即刻拉长脸。再说,我喜欢赶牛车,不但挣工分多,还能借着喂牛给家里拉些草料。见表哥瞪着眼睛等着我答复,我便耍了个滑头:“表哥,你是村里的大力士,当然可以加入青年突击队,我这单薄的身子骨,那能行呢,我还是赶牛车吧。”
我想,夸奖几句表哥会放我过去,可谁知他不吃这一套,绷着脸冲着我说道:“不行!你一定要参加。知道吗?全大队才挑三十个,有人想参加还不够格呢。再说你不是写了入团申请书吗,只要参加了青年突击队,入团还少了你!怎么样,这不比赶牛车光荣吗。”
“一天记几个工分?”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表哥脸上掠过一丝的不满:“工分还能少了你。”尔后便小声对我说:“一天记八个工分,你先不要传出去,知道吗?”
我动心了。想着表哥平时对我的关照,还有在别人欺负我时,他总是不顾一切地护着我,要是不答应,表哥心里会难过,往后也不会理我了。可以说,我完全是为了表哥,为了早日成为光荣的共青团员,放弃了赶牛车的美差,加入了青年突击队。刚开始那会儿,青年突击队可招人眼了,每天出工收工都是排着队唱着歌,引来无数双羡慕和赞叹的目光,每个队员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我在青年突击队里年龄最小,在那些与我同岁的伙伴们面前,我俨然大人一般,成了他们的中心,我打心眼里感激表哥对我的关怀。“才修的茅厕还新三天呢”,这是村里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用来比喻那些刚过门的新媳妇,与婆婆和睦相处,但时间久了婆媳之间难免会产生矛盾。刚加入青年突击队那阵子,大伙还处在兴奋之中,不论干多重多累的活都不在乎,而且县里的领导还到村里看望了青年突击队全体队员,城里的报纸上也刊登了青年突击队的事和照片。你说,受到这样的待遇,我们能不自豪和拼命干吗!表哥更是像打了强心针一样,兴奋得手舞足蹈,而且点子也一个跟着一个出来了,什么夜战啦,苦战啦,现在又提出人工翻地,还说什么要同马拉犁铧竞赛,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可是,李组长却对表哥的建议大加赞赏:“沙福贵同志以朴素的阶级感情,把毛泽东思想活学活用到具体生产实践中,敢想敢干,这是什么精神?这不就是人定胜天的精神吗!有了这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我们就能够创造出人间奇迹的!”当然了,表哥的劲头更足了,有时太阳落山了,天上有了星星他还不吹收工的哨子。本来我就对表哥憋着一肚子气,这会儿他不但没一句安慰的话,还要让我挺住,我还能挺下去吗?便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我能不能挺住,用不着你操心。”见我涨红了脸,他怔了怔,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转身朝丁玲走去。望着表哥的背影,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怨是恨是爱,我也无法判定,我只是担心这样疯狂地干下去,表哥的身体会垮掉的。因为他干活从不偷奸耍滑,总是实实在在的,加之头上有青年突击队队长的帽子,他每天要比别人出力大,流汗多。我时常想劝表哥要把握住自己,可我又怕表哥听不进去,再说天天听李组长的表扬,表哥会听别人的话吗?
“嘟……”表哥终于吹响了救命的哨声,吃早饭的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