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吴德发从容地耸着那件撅肚子的黑上衣,手上夹了半截香烟,撮着口哨,从万家大门口踱了出去。到碾道的矮墙边,将趿拉的大瓢样皮鞋提上。回头看看,将半截没抽完的香烟扔在了万家大门口的正中间。万家父亲活着的时候,决不允许自家大门口有一根鸡毛,半根草叶。现在尽管青萍也常打扫,墙角窝风的地方还是聚集了一些草棍鸡毛干枯的树叶细碎的纸片。一阵小风打着圈儿溜过,烟头迅速点燃那堆杂碎,火苗燃起来,又迅速熄灭了。吴德发回头看着火苗愣了愣,嘴里嘀咕一句,真他妈的邪行!
一整天,万庭福都没有回家。青萍没有哭,从玻璃窗看着吴德发的影子在门前消失了,她才下炕。和往常一样,先将昨晚早早提进来的尿盆提出去,那里有吴德发的一泡尿。出门口,青萍就连盆带尿一起踢到粪坑里去了。回身依次打开鸡窝门鸭窝门鹅窝门,将拦猪的矮栅栏也一脚踢开。这鸡鸭鹅猪就像解放的囚徒,一窝蜂地冲出来。青萍无心打理它们,刚想回屋转,突然看一红一黄两只公鸡互相啄扯着,在磨道边闹起来。就知道这两只公鸡是为一只母鸡打架。心中不由对万庭福来气,说声人不如鸡。顺手拿起墙边的一根树条子就向那两只公鸡抽去。那公鸡一跳分开了,青萍却不放手,追着这两只公鸡左一下右一下使劲打。两只公鸡身上的羽毛掉了,一根根,落在院子里,又随青萍搅动的空气急遽地飞起来,飘了满院子。青萍依然不放手,脚步依然快快地,身体依然旋转着,看到什么打什么,一条子抽在猪身上,猪嗖地一下窜了;抽在鸭身上,鸭嘎嘎叫着,张开短小的翅膀,抖着两条小短腿,冲到大门口被栅栏门截住,叫做一团;倒是大白鹅有几分英雄豪气,眼看着那两只羽毛凋零的公鸡,一只逃到草棚顶,一只逃到杏树上去了,它们一个个张开宽大雪白的翅膀,抻着长长的脖颈,飞过高高的院墙、成片的树林,到河边去了。看院子里的活物都被自己抽跑了,青萍才觉出累。将树条子撇在窗户下,一屁股坐在磨盘上,双手扶着磨盘顶,就开始哭。
哭自己狠心的生身父母,不知什么原因将刚出生的自己放在木盆中弃在凌水上;哭自己善良的养父养母,一辈子不生育,凌水迂回的旋涡边抱回木盆中的自己养在凌水湾。更哭自己不幸的命运,长大后就知道自己的命不是自己的,养父母的养育之恩要用招养老女婿来报答。凌水湾有多少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好小伙,就因为人家不肯将姓改成万字,从此失去婚姻的缘分。倒是这个万庭福,被父亲拎回来,像从集上称回的二斤白条肉。名字由着父亲改,王福庭改叫了万庭福;工作也让父亲来安排,托人找关系插进学校当了民办教师。知道的是万家招的养老女婿,不知道的以为他又拣回一个儿。养父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从这辈起,万家世代的庄稼种要改换门庭为书香家。因为他知道这王姓的外乡小子是个差两分没跳龙门的大学漏子,却不知这男子有文化有知识,就是缺少古代圣贤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天生的软骨病,常让青萍恨。没本事的人,天生老实胆怯,都知道守住本分不惹事。这个万庭福,自己没本事,偏偏惹娄子。嘴唆手唆,惹出娄子,偏还不敢担当。早时养父养母在时还好,两个老人护孩子,凌水湾没人敢把他怎么样。自打两个老人相继离世去,再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边。好在他命好,不管谁看上看不上,民办教师转了正,铁饭碗端在手,旱涝不用怕。苦就苦了青萍,天天看他除了上班,就在酒缸泡着心头恼。出来进去觉得他就是父亲称回的二斤白条肉,永远上不了大菜席。但缺了还真不行,因为万家的门庭由他在这儿立。养父母的期望就是自己的责任。不管怎样,这日子总得过下去。
从来没在白天睡过觉的青萍,这一天使劲睡了一场。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青萍恍惚记得该起来做晚饭,一天没吃饭的肚皮有气撑着,没有塌,可心饿得火烧火燎。摇晃着来到堂屋,心里盘算做点儿什么吃,看到饭桌上已经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大米饭炒白菜还有一盆黄灿灿的鸡蛋羹。白条肉坐在那里,眼睛不看她,只是盯着饭桌子说,饿了吧,快吃吧,我的手艺没有你的手艺好……似乎要开玩笑,见青萍气囊囊地看着他,他的头就更低了,下巴颏几乎戳在饭碗里。唉,青萍不由得长长叹出一口气,碰上这样的男人,你能把他怎么样?既然他连这事都能容,还将他看做什么男人,还制的什么气?吃吧,青萍想着坐在那里,使劲为自己扣了一碗饭。
夜晚睡觉的时候,青萍才觉得不对。以往粘粘糊糊忙上忙下一点儿不老实的他,今天倒安静了。晚饭后坐在那里看电视,挨到很晚才上炕。眼睛也不看青萍,小心地挪到被窝中,翻个身就把虾米样的脊背弓给了青萍。青萍这个气呀,本想将昨夜的故事,全部讲给他听,心里又黯然。就他这个德行,讲给他,他会相信吗?再说危难的时候,他比老鼠跑得还快,为啥还要将一切告诉他?呵呵,青萍咬错着上下牙齿,发出一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