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鹰第一次看见高丽华,是在崔海和蒋莹的婚礼上。她一出现,便把新娘子的风头给抢了去。按说蒋莹也是个美人,在分行里很有些男人缘,但美人与美人也是有区别的——小美人遇上大美人,眉清目秀遇上倾国倾城,高下立分。加上蒋莹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脸肿得很,靠厚厚一层粉撑着,浓妆之下,更少了几分灵气,像是木偶娃娃。
庞鹰和苏圆圆夫妇坐一桌。她并不认识新郎新娘,蒋莹调走的时候,她还没毕业。新郎崔海是佟承志的学长,又是苏圆圆父亲的旧下属,因此关系比旁人要亲近些。新郎新娘来敬酒时,苏圆圆向他们介绍庞鹰——“我们科里新来的小同志,××大学毕业。”崔海便笑一笑,说:“哦,高材生,前途无量啊。”庞鹰脸微微一红,还不及说话,崔海已转了话头,问苏圆圆:“老行长最近身体怎么样?”苏圆圆道:“还是老样子,天天吃降压药。”崔海道:“改天我去看他老人家。”苏圆圆笑道:“崔处您现在是新贵,又是新婚,大忙人,怎么好意思劳您的驾?”崔海也笑:“别寻我开心了,你们家承志还比我小两岁呢,都当处长好几年了,我眼看是奔四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扶正,眼泪水嗒嗒滴,伤心啊!”
崔海的一对双胞胎女儿被老人带着,很乖巧地坐在座位上,穿着花童的衣服。客人们大多是认识她们的,见了便上前逗一逗。两个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手里各捧着一个洋娃娃,粉妆玉琢似的。
高丽华便是这时出现的。婚礼已进行了一半,杯盘狼藉,好多客人都有些醉了,拿着酒瓶吵吵闹闹,乱得很。高丽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穿一条白色的束腰裙,长发披肩,高跟皮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风姿绰约中,还带着些妖气——喧闹的宴会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朝她看。
高丽华径直走到苏圆圆那桌,停下,甜甜地叫了声:“阿姐。”
庞鹰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她鼻子过敏,登时便打了个喷嚏。她朝高丽华看,瞥见她长长的睫毛在眼角处投下剪影,鼻子尖尖翘翘。笑起来有些法令纹,很妩媚的模样。一串玛瑙耳环,垂到颈间。同时,一绺长发也垂了下来,差点落进面前的杯子里。庞鹰连忙把酒杯拿开些。
苏圆圆一怔:“是你?”
高丽华道:“我有个朋友在隔壁厅结婚,刚巧看到阿姐你,过来打个招呼。”苏圆圆哦了一声,随即向佟承志介绍:“老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先生。”高丽华朝佟承志一笑,叫了声“姐夫”。
崔海挽着蒋莹,本已走向下一桌了,却又绕了回来。崔海的目光飞快地在高丽华脸上瞟过——眼睛、鼻子、嘴巴、头颈,再是胸部。倏忽一下,又迅速地收回,无线电波似的。他问苏圆圆:“朋友啊?”苏圆圆嗯了一声。崔海很夸张地叫起来:“哎呀,圆圆的朋友,那是一定要喝一杯的。”
高丽华不待他说完,便在一个空杯里倒满酒,笑吟吟地举起杯,“新郎新娘,白头到老啊!”说着,一饮而尽,“初次见面,我叫高丽华。”她朝崔海微笑。
崔海也把酒一饮而尽,报以微笑,“崔海——‘催命’的‘催’去掉单人旁,‘大海’的‘海’。”高丽华咯咯笑道:“干吗说‘催命’——说‘催促’不就好了嘛。”崔海一拍脑袋,“就是就是。高小姐的语文比我好得多。哈哈!”
苏圆圆瞥见蒋莹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
婚礼结束后,苏圆圆夫妇有车,顺路捎庞鹰一段。路上,佟承志问妻子:“什么老邻居,我怎么不晓得?”苏圆圆道:“老房子的邻居,你怎么会晓得?”佟承志道:“不是说一起长大的嘛。”苏圆圆懒洋洋地道:“话是这么说,隔了这么久,早淡了。”说完又加上一句,“她妈以前在我家当保姆的。”
佟承志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苏圆圆忽道:“崔海前面那个老婆死了还不到半年吧?”佟承志说:“嗯。”苏圆圆道:“升官发财死老婆,中年男人的三大美事,这家伙全摊上了——幸福啊。”佟承志没吭声。苏圆圆侧过身,朝他看,又道:“幸福啊,是不是?”
佟承志把身体坐得直些,干咳两声。与此同时,朝反光镜里的庞鹰看了一眼。有些尴尬。庞鹰察觉了,闭上眼睛,做出很困的样子。
几周后,高丽华调到分行,和苏圆圆、庞鹰一个科室。
高丽华坐靠门的座位。苏圆圆告诉庞鹰——高丽华的这个座位,便是当年蒋莹的。都说靠门的座位最危险,私下里做些小动作,领导进来一下子便发觉了,其实并非如此。看似危险的位置反倒安全,是视觉盲点。那时蒋莹的手机墙纸便是她和崔海的照片,两人勾着脖子,亲嘴。她做得这么张扬,却从没人注意过。最后还是崔海前妻得了胃癌,她大咧咧地在崔海办公室走进走出,做广告似的,大家才晓得了。半年前,崔海前妻病逝,地下情终于修成正果,蒋莹升格为新任崔太太。
“看着吧,”苏圆圆道,“高丽华总有一天,也要走蒋莹的老路——你看着吧。”
苏圆圆说着,朝庞鹰笑笑。
庞鹰坐在座位上,瞥见高丽华那边墙上什么东西闪啊闪的,晃眼得很。庞鹰先是一怔,半晌才看清——她正对着镜子涂睫毛膏。阳光落在镜子上,又反射到墙上,一个亮亮的白点,晃啊晃的。一会儿,高丽华抬起头,两排睫毛像钢针那样齐刷刷的。她拿睫毛夹去夹,小心翼翼地,轻轻举起,轻轻落下,生怕把睫毛夹坏。精细得很。接着是扑粉,拿一把大刷子,向两侧轻扫。颧骨处再点几下胭脂,用手指晕开。庞鹰不晓得化妆原来这么复杂。高丽华从镜子里看见庞鹰的脸,便笑一笑。庞鹰不及避开,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笑。
高丽华拿到第一个月工资,说要请苏圆圆和庞鹰吃饭。“就在对面的张生记,吃杭州菜——阿姐你说好不好?”苏圆圆道:“别破费了,我们都不讲究这些的。你把钱留着给你妈吧。你妈一把年纪了,还在帮人裁衣服,也作孽兮兮的。”高丽华道:“是我妈让我请你们的,再说又用不了几个钱——阿姐,你把姐夫也叫上。”苏圆圆道:“叫他干什么,又不是一个科的。”高丽华道:“热闹嘛。”
下了班,三人径直来到饭店。佟承志没来,苏圆圆说他晚上有应酬,抽不出空。高丽华订了个小包间,点了菜,又开了瓶红酒。苏圆圆道:“点什么酒呀,就我们三个女人。”高丽华道:“女人喝点红酒对皮肤好。”苏圆圆看她一眼,笑笑:“怪不得你皮肤这么好。”高丽华道:“我这是天生的,不喝酒也好——阿姐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邻居都夸我是小外国人,因为皮肤白,头发又黄。”苏圆圆道:“是吗,我记不清了——不过你小时候头发倒是真的很黄。”高丽华笑道:“所以呀,所以他们才说我是小外国人。”苏圆圆道:“你不要以为头发黄好——外国人头发黄是天生的,中国人头发黄就是营养不良。”
苏圆圆飞快地说完,耸耸肩,做出开玩笑的样子。一会儿,酒菜陆续送上。高丽华举起酒杯,说:“谢谢两位赏光——尤其要谢谢阿姐,没有阿姐为我搭线,我也进不了行里。”苏圆圆道:“我只是把你的表格送上去,也没帮什么忙。”高丽华道:“那也要谢,要不是阿姐面子大,我就是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来。”
三人碰了杯。高丽华从包里取出烟,问庞鹰:“抽吗?”庞鹰摇头。高丽华便自己点上火,吐了个烟圈。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纤纤长长的。
她问庞鹰:“是不是上海人?”庞鹰微微一怔,反问:“怎么,我不像?”高丽华一笑:“不是,只不过你看着挺老实,现在的上海女孩都滑头得很,不像你这么乖。”苏圆圆道:“小庞的父母都是知青,在安徽工作。”高丽华哦了一声,笑笑:“啊——怪不得。”庞鹰被她这声“怪不得”弄得有些不是滋味,便不说话,夹了块螃蟹,低下头剥。
坐了一会儿,庞鹰站起来说要走。“七点半还要上课。”她道。
高丽华有些惊讶:“上课——什么课?”
“高级口译。”庞鹰脆生生地回答。
半小时后,庞鹰匆匆赶到学校。走进去,已经开始上课了。庞鹰朝老师微微欠身,坐到座位上,拿出书和笔记本。
她本不想读补习班的,未必有效果,还要花钱,可没办法,每晚这个时候婶婶都要叫人过来搓麻将,把个十来平方米的亭子间弄得乌烟瘴气。还有表弟,明年考大学,写字台自然是要留给他的。庞鹰只能躺在床上看书——与其这样,倒不如出来上补习班,还清静些。
庞鹰在眼镜上哈了口气,拿镜布擦拭。这副黑框眼镜戴了六七年了,镜片都磨损了,式样也陈旧。黄昊常笑话她戴眼镜像个大妈,看着像老了十几岁——却从不曾想过给她买副新的。有时庞鹰忍不住想提醒他,再一想,还是算了。庞鹰不大在乎这些,况且黄昊也没什么积蓄,每月还要给福建的老母亲寄钱,也不容易。大学时,是黄昊先追的她。庞鹰不像别的女孩,要让男人反反复复求而不得。她没这个心思——她的心思在别的地方。读书时,她年年拿甲等奖学金。周末,别的女孩谈恋爱,她在图书馆温书,一坐就是一天,老僧入定般。黄昊也只有在旁边陪她。朋友们说她这样是辜负了好时光。她嘴上笑笑,心里却不以为然——她的好时光是在将来呢。
下课出来,黄昊等在校门口,远远地朝她招手:“哎,秀才!”
庞鹰走上去,问:“你怎么来了?”黄昊道:“接你呗。”庞鹰道:“也不打个招呼,走岔了怎么办?”黄昊道:“大不了等到天亮,直接上班去。”
庞鹰笑笑。黄昊把手里一个纸袋给她:“喏。”庞鹰打开一看,是条连衣裙。“给我的?”她问。黄昊嘿的一声:“不是给你,难道是给我的?”
庞鹰瞥过裙子上的吊牌,三百九十八元。“发奖金了?”她问。
黄昊道:“不发奖金,就不能给你买衣服?”庞鹰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连忙跟着说了声“谢谢”。黄昊问她:“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夜宵。”庞鹰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路边一家茶餐厅,走进去,点了虾饺和糯米鸡。黄昊把糯米鸡外面那层荷叶撕开,放进庞鹰面前的小碟。庞鹰觉得他今天格外殷勤,便道:“我自己来。”黄昊晓得她不爱吃蛋黄,把糯米鸡里的蛋黄夹掉,“瞧你,脸又小了一圈——是不是又不吃早饭了?”庞鹰道:“有时起晚了,来不及。”黄昊道:“你这样不行,本来就长得瘦,现在就更像个小老鼠了。女人不能太瘦,瘦了显得可怜巴巴,不精神。”庞鹰道:“现在流行骨感美,越瘦越美。”黄昊道:“算了吧,什么骨感美,我妈上次看了你的照片,说这个女孩怎么这么瘦啊,可别——”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拿杯子喝了口水。
庞鹰知道他后半句是什么。也不说破,挑糯米鸡里的鸡块吃。
过了一会儿,黄昊忽道:“哎,你那个姓苏的同事,有空请她吃顿饭怎么样,还有她老公。”庞鹰一怔:“干吗?”黄昊道:“她老公以前不是专管员工福利那块嘛,跟他吃顿饭聊聊,看能不能把我们公司的冰柜推销给他——你们分行那么多人,一人发一台,我们公司就能舒服好几年了。”庞鹰又是一怔,一口糯米鸡卡在喉咙里,差点噎住。黄昊没察觉,径直说下去:
“我跟我们领导打了包票的,年前至少销出去两百台。我说,我女朋友的同事是银行行长的女儿,这件事有得搞。我们领导答应给我百分之五的提成——不管怎样,跟这种高干子弟搞好关系总没坏处的,是吧?”
庞鹰不说话。目光瞥过旁边那个装衣服的纸袋,有些没劲。她朝黄昊看。黄昊对她笑。笑容里带着讨好的意味,又给她夹了块虾饺。半晌,庞鹰终是没忍住,霍地站了起来,道:“我先走了——这顿饭我来买单。”
苏圆圆回到家,佟承志躺在床上看报纸。苏圆圆坐下来卸妆。佟承志道:“回来得挺早啊。”苏圆圆道:“吃完就散了,三个女人又没什么好聊的。”佟承志笑笑:“听这话的意思,要是多个男人就有得聊了,是吧?”苏圆圆道:“那是当然——那小女人到底还是不懂事,应该请你一起去的。你是我老公,又帮了她,礼貌上也该叫一声的。”
佟承志道:“帮忙的是你,她叫不叫我也无所谓。”苏圆圆嘿的一声:“要不是她妈跑去我妈那儿哀求,我也犯不上帮这个忙——白白欠了郭副总一个人情。”佟承志道:“人家不是请你吃饭了嘛。”苏圆圆道:“你以为我想吃这个饭——讲句老实话,介绍她进来,我是担风险的。她那个人啊,做事要让人捏把汗的。小学时候跟男同学打架,硬把人家裤子给扒下来。初中里跟男老师到外面过夜,差一点被学校开除——也搞不懂她是怎么上的大学,真是天晓得了。”
苏圆圆把耳环摘下来,放进首饰盒,朝丈夫看了一眼,故作随意地问:“你说——她是不是挺漂亮?”佟承志道:“还行吧,不难看。”苏圆圆道:“男人都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对吧?”佟承志道:“谁说的?”苏圆圆道:“明摆着的嘛——你没看见崔海那天的死样子,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佟承志道:“崔海那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代表不了大多数男人。”苏圆圆一笑:“那你说,你喜欢哪种类型的?”佟承志道:“当然是你这种类型。”苏圆圆问:“我是哪种类型?”佟承志回答:“温柔娴淑秀外慧中——”苏圆圆在他头上轻轻一拍,笑骂:“少拍马屁。”
苏圆圆洗完澡出来,佟承志已睡了。苏圆圆推他:“睡着了吗?”佟承志迷迷糊糊应了声。苏圆圆道:“我爸让我们这周六过去吃饭。”佟承志嗯了一声。苏圆圆道:“我爸说,最近你都不怎么过去——翅膀硬了。”
佟承志眼睛倏地睁开,问:“真的?”苏圆圆笑起来:“骗你的——我爸说,你是乖小囡,让我对你好一点。”佟承志舒了口气,笑道:“老丈人到底是多年的党员干部,通情达理,也看得透彻。”苏圆圆一笑,拿手指拨弄他的头发,忽道:“我说——我们科室的庞鹰,喏,就是婚礼上和我们坐一起的那个女孩,倒是个人才呢。”佟承志道:“戴眼镜那个?”苏圆圆道:“嗯。性格有点内向,不过人很聪明。大学里就把注册会计师和审计师考出来了。你呀,别像崔海那样,光盯着漂亮女人——身边要放几个做实事的人,将来用得着的。”佟承志翻了个身,道:“我心里有数。”苏圆圆又道:“明年换届,好几个副总都该退了。提谁不提谁,下面几千几万双眼睛盯着呢。”
佟承志嗯了一声。
苏圆圆伸出手臂,从他的后颈绕过去,到他胸前。又朝他耳际吹了口气。佟承志没动。苏圆圆在他胸前拨拉着,一下、两下,弹钢琴似的。佟承志打个呵欠,道:“好困。”苏圆圆兀自不死心,手伸到他胳肢窝,呵他的痒。佟承志呵欠一个接一个,困极了的模样。苏圆圆终于没劲了,躺平了,抱怨道:“是犯了毒瘾还是怎的?”佟承志不说话,一会儿,便打起小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