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海到现在也说不清,那次同学聚会自己为什么要去。
2004年2月7号是个周六,有几个已经退了休的女生来电话,说要举行一个同学聚会。原本彭海说不去,没兴趣,也没时间,但不知怎么三弄两弄的,就开着车去了,并且还特意绕了一个弯子,接上了家住翠微路的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就是后来和他一起生活了两年的李彬彬。
说句实话,李彬彬是彭海三十年前最喜欢的女生,这些都是写在他日记里头的。彭海的日记有关李彬彬的一共有三处:一处是写李彬彬插队前,他和另一名被照顾留城的叫张德华的同学去看她,李彬彬陪着他们在她家客厅的那张方桌旁坐着说话,说话的内容大体都是一些用于勉励的政治词汇,诸如好好锻炼,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彭海还加上一句:希望在报纸上看到你们的伟大事迹。李彬彬听了彭海的话,忍不住掩住嘴笑了起来。说完这些客套话,张德华说,走吧,咱们去看下一个同学。彭海犹豫了一下,说,你去吧,我在李彬彬这儿再呆会儿。张德华就话里有话地,拖着长声儿说,好,你再呆会儿!张德华走了之后,就剩下了彭海和李彬彬两个人。这时候,彭海倒搜肠刮肚地寻不出话来了,两个人就这么干坐着,直坐到下一拨儿同学的到来。这期间,彭海都没敢抬头看李彬彬一眼。第二处是写他和张德华送同学插队,送到昌平的黑山寨公社后,彭海跟着接李彬彬等同学的拖拉机来到了一个叫望宝川大队的小山村。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彭海来到女生宿舍看望李彬彬,那天正好李彬彬宿舍的另两位同学都不在,房间里就只有李彬彬一个人。坐下来后,李彬彬递给他三块糖,他把一颗剥开放进嘴里,另两颗攥在手中。还像上次在她家一样,彭海觉得怎么也寻不出话来和李彬彬说。越是紧张,越是寻不出;越是紧张,越是觉得两只手没地方放。结果彭海就翻动了李彬彬床铺枕头下面的一个塑料包装的东西,见上面印着脱脂棉几个字就问,这个,干吗的?李彬彬见了,倏地脸就红了,忙把那个塑料包抢过来,重新压在了枕头下面,说,女孩子的东西,你别乱动。听了这话,彭海也自知闯了禁区,脸便也腾地红了。临别时,彭海说,过段时间再来看你。李彬彬说,那时候你哪里还记得我呀,你是大工人了,我们是农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说着话,李彬彬就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笑的时候,依然用一只手的手背捂在嘴上。第三处是半年之后,被分配在北京工业学院当工人的彭海听插队回家探亲的同学说李彬彬学坏了,整天和村子里的男社员混在一起吃吃喝喝,好像还和什么人不清不白的。听了这话,彭海晚上回到家把当时李彬彬给他的那两块糖从抽屉里拿了出来,这两块糖原本是用一张锡纸仔仔细细地包裹着的,彭海一点一点将锡纸打开,把已经融化了变了形的糖放在桌子上,之后打开日记本,在心里问着自己:这糖是扔了还是吃了呢?
还回头说那次同学聚会。
原本彭海不愿去的原因,是聚会没多大意思,除了吃喝,就是侃;侃得差不多了,组织人就开始收钱,每人一百,男生或是某个生意做得好的同学多收一些;钱收完之后,便是一哄而散。这次也不例外。酒足饭饱之后,有一个开大轿子车的男生,就是那个叫张德华的,说有事,要走。紧接着,呼啦呼啦地就站起了一大帮人,说顺路搭车,聚会就散了。这时,彭海从餐桌上站起身,看了另一张餐桌上的李彬彬一眼,李彬彬也看了彭海一眼,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相跟着,一起来到了彭海的车前。回家的路上,彭海说,车凉,得等会儿才有热风。李彬彬说,没事的。你今天没事吧?彭海说,我还要绕个弯儿,去给一个朋友送点东西。没事,回家也是一个人。李彬彬说,你办你的事,不着急。彭海就把车开到了华北大酒店,办完事,又在ktv里唱了会儿歌儿。之后,开车带上华北大酒店的朋友一起去一个叫一品居的饭馆吃饭。趁着李彬彬还没上车的工夫,华北大酒店的朋友悄声跟彭海说,哥,这个可不一般。彭海不明白,问,什么不一般?你看她那样儿,朋友说,那是个勾人的主儿,你可小心点儿。瞎说什么,彭海说,这是同学,人家有老公。尽管嘴上这么跟朋友说,但实际上彭海已经从李彬彬这一路上的一举一动中略感到了些什么。他觉得,她的眼神的确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从她的目光中,总能叫人感到一种迷离,这种迷离叫任何一个男人看了之后,都会在心里产生一种躁动和欲望。于是,进入一品居之后,彭海大着胆子,有意地想试一试,他用照顾女士为由,在说“里面请”的同时,顺便把一只手扶在了李彬彬的后背上。李彬彬非但没有像其他女人一样立即躲开他的手,反而很顺从地就坐在了彭海的身边。后来,两个人谈到此事时,彭海说,你身上毛衣的纹路和胸罩背带当时都能感觉得到,甚至,你身上的体温也都能感觉得到。德性!李彬彬说,知道你那天就没怀好意。知道你怎么不躲呀?没想,李彬彬说,挺想叫你那么摸的。你那天送我回家,我真不想叫你走,真想叫你上楼到我家来着。那你怎么没说?彭海问。没敢!李彬彬说,再说,你一个大男人都不说,叫我怎么说?
那天送李彬彬到家大概已经是半夜时分了,一路上彭海把车开得很慢,大概也就是一小时不到40公里的样子。一路上,他们说了很多话,包括她的男人怎么在外面包工程经常不回家,她男人在顺义有个基地,基地里有很舒适的宿舍,里面有双人床,有一次她男人把床单拿回来洗的时候,她发现床单上有男人的那种污渍还有女人的几根长头发。他说他已经和老婆分居好久了,一年前的一天,他出差回来,进门一看,屋子里的东西都不翼而飞了,就连自己的衣服也都不见了踪影。他赶紧给老婆打电话,老婆说,东西是我拉走的,你的衣服是搬家公司不了解情况拉错了,回头我再叫他们给你送回去。你回来正好,从今天开始,孩子我就不负责接送了,你什么时候同意离婚,就通知一下,我再回去。那天,把车开到李彬彬家的楼下,彭海把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和李彬彬的一只手并在一起,从上到下地数着楼层。看到了么?李彬彬说,十三层,那个窗户,就是旁边亮着日光灯的那个窗户就是我家。1305号。彭海说,看到了。路也特好记,李彬彬说,你看,我家楼对面有家饭馆,大海之门。我知道大海之门,彭海说,我常路过这里,前几天还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呢。那天分手的时候,彭海觉得自己有些意犹未尽,抑或说是恋恋不舍,因为这是他在有了老婆之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另一个女性,所以他不敢肯定李彬彬是不是也同样恋恋不舍。在她说了声谢谢,他说了声不客气之后,李彬彬便推门下车,之后又把脸贴近了玻璃,彭海忙打开了车窗,李彬彬说,再见!彭海就连忙说,再见。之后又加了一句:哪天,哪天我接你,咱们去爬山吧!
回到家里之后,彭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都在回味着刚才和李彬彬在一起的情景。这一夜,他想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包括他的手上似乎还保留着摸在李彬彬身上的感觉。于是,他胸中的血就沸腾了起来,以至于最后,自己在半梦半醒之中,难以抑制地冲动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在彭海冷静下来,思考着是不是真的要找一个好天气,去和李彬彬爬山时,手机响了。彭海一面开着车,一面按了手机的接听键,电话的那头是李彬彬。今天忙什么呢?李彬彬问。没什么,彭海说,刚从大兴要了一笔账回来。今天天气不错,你不是说去爬山么?李彬彬说。那好,彭海想了一下说,你再过一个小时在大海之门门前等我,存完了支票就去接你。
两个人那天没有去爬山。两个人那天去了八一湖。进门时,李彬彬抢先买了门票,之后把门票撕了,扔进了垃圾桶。李彬彬从兜里掏出了两块糖,塞给了彭海。彭海很自然地就想到了20多年前送她去插队时,在她宿舍里,塞给自己那两块红虾酥糖的情景,并且由此还想到了自己的日记。不过,彭海并没有说什么,他把糖剥了,放进了嘴里,之后把糖纸仔细地叠好放进口袋里,说,我可不怕有人审问我,这辈子,审问我的人,没了!听彭海说话的语气夹杂着伤感,李彬彬马上就把手从自己的兜儿里掏了出来,伸进彭海的口袋里,攥住他的手。
彭海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李彬彬穿了一件褐色的说不上是什么皮质的翻毛大衣,一条黑裤子,一双黄色的皮鞋。这双皮鞋很特别的地方是鞋带儿在后脚跟的位置上,并且,这双鞋穿在她的脚上很轻、很薄,显得脚很瘦,显得她很俏皮,也显得她很时尚。走在八一湖的冰面上,听到彭海夸赞她的这双鞋,李彬彬就抬起一只脚来,叫彭海看。结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个趔趄,身体就失去了平衡,她就把身子栽进了彭海的怀里。
夜幕降下来的时候,彭海把李彬彬送回到了大海之门。停得稍微远一点,李彬彬说,这里离饭馆太近,出出进进的人都能看到。彭海就把车开到了大海之门侧面的一个影壁旁边。彭海刚拉好手刹,李彬彬就把身子靠了过来,于是,彭海就把自己的嘴贴到了她的脸上,李彬彬忙就作了回应。
过了几天,也就是2月13日的早晨起来,彭海刚把车开到奥体东门一个客户那里,手机就响了起来。彭海掏出手机来一看,是李彬彬来的一条短信: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么?彭海马上跟客户说,对不起。就到阳台上给李彬彬拨电话。你来短信了?彭海问。你看到了?李彬彬反问。明天是情人节。彭海说。有时间么?李彬彬问。嗯,彭海说,你想怎么安排?我要你带我出去。李彬彬说。挂上电话,彭海就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请他帮忙给找个旅馆,开一个房间。没多大一会儿,朋友的电话打过来了,说已经在华戎宾馆给他安排好了。彭海就问多少钱?用不用登记?不用掏钱,也不用登记身份证,朋友说,到那里提一下派出所的大老侯就成了。
提起和李彬彬一起过情人节,彭海总发出一声慨叹,说,真没有想到自己竟能走到这一步。就好比一条河,原本很平静地流着,没承想,竟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拐了个弯儿,更改了航道。李彬彬起初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以为是说两个人住宾馆的事情。彭海摇一摇头,说,不是。他自己问着自己说,原本一个那么和睦的家,怎么说散就要散了呢?原本那么贤惠的一个老婆怎么就有外遇了呢?年轻的时候,那么多困难,没房子,没钱,都熬过去了。现在有了房子,有了汽车,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呢?李彬彬听了彭海的这番话,不以为然地说,站在我们女人的角度看,问题都是你们男人造成的。彭海不解,问其究竟。李彬彬说,就说我吧,那狗东西好几个月不回来一趟,回来一趟除了睡觉还是睡觉,你要是说想了,他就说他累了,并且还说都那么大岁数了,你的劲头儿怎么那么大。好容易盼着有那么一次半次的,他就好歹糊弄糊弄,三下两下,还没多少东西。你这儿情绪刚来,他没了;你这儿情绪还没下去呢,他早呼呼睡着了。每到这时候,叫你宰了他的心都有。你说,要是这样我要老公干什么?我跟你说,你老爷们儿,就得干老爷们儿的事儿。我还给你说个故事,我们插队的时候,每个老乡家里不是都养鸡么?可是不管养多少母鸡,都要养一只公鸡。我们那时候不懂事,就问老乡,公鸡不下蛋,养它干什么?还不够浪费饲料的呢,宰着吃了得了。老乡说,宰母鸡吃也不能宰公鸡吃,这一群鸡里面必须有一只公鸡,要是这只公鸡没有了,这群母鸡就会把蛋下到别人家的鸡窝里去了。末了,李彬彬补充了一句:话糙理不糙,你自己琢磨去吧!李彬彬讲的公鸡母鸡的故事,给了彭海很大触动,他忽然就记起来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忘记是哪一年了,反正孩子还小的时候,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和老婆住在一起,他愿意一个人在客厅里支一张折叠床,享受一个人的空间。时常是有了冲动,就自己解决一下。即使老婆晚上上厕所从自己身边经过,他也假寐,甚至她用手摇他,他都装作不知。由此,他又想到了好多朋友谈到夫妻生活,都异口同声地说,早没那事了,三个月半年的,要是不刻意地找,都不会有一次。这些朋友之中,有一部分是夫妻各居一室了,还有一部分更是分别做饭,分开吃了。彭海搞不懂,是不是时光的尘埃,真就把曾经的激情和冲动给一点一点填平了呢?他更搞不懂,那些被大家尊崇的模范夫妻,被誉为从未红过脸并且举案齐眉的伉俪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