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我爹说,他开着那辆农用货车到达宋镇的那天早上,天色刚刚露明,小镇上正飘着零星的雪花。气温还不算很低,雪花落在通往小镇外的大路上,瞬间就融化成一滩泥水。我爹和李长明进入一家羊汤馆吃早饭时,听到饭店里传出收音机里的报时声,恰好是早上九点整。
那时侯我正站在省城报社大楼的窗户旁,对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发呆。报社大楼下的绿化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听到主编的脚步声正从电梯里传出来,他站在办公室门外,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低声对我说,小白,先放放手头的活儿,到我办公室来咱们说说话吧。
我离开电脑,走进主编的办公室,主编招呼我坐在软皮沙发里。窗外的天空阴沉着,办公室里的光线有些阴暗。空调的暖气很足,我觉得脸有些躁热。
主编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抽着鼻子嗯嗯了两声说,小白,你来咱们报社实习快三个月了吧?没等我点头,主编接着说,你在咱们报社干得不错,业务能力很强,做事利索勤快,同事们对你的表现都评价很高。我作为咱们报社的领导,感谢你这几个月对报社付出的努力。
我对主编笑了笑,鼓足勇气说,主编,您不要这么说,我喜欢做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我喜欢咱们报社这种文字氛围,以后还需要您多对我的工作批评指导……
主编摆手打断了我的话,小白啊,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你一个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我怎么能指导你呢?说实话,你这么年轻,窝在咱们这个小报社里,做这些编稿校对的碎活儿,真是大材小用,我心里一直内疚。我听说你父母为供你这个大学生读书,还欠了很多债。可是咱们报社属于自负盈亏的单位,上级没有拨款,工资和福利待遇各方面就不尽人意啊,我有心帮你吧,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我为你的前途良心不安呢。
主编说着轻叹了一口气,我终于知道主编对我谈话的意思了。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主编的话,我不想离开报社,这三个月里,我已经习惯了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主编偏头看着我,很有分寸地保持着嘴角和眼角的褶皱,看起来一直在对我微笑的神情,就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兄长。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起身走到门口摁开了天花板上的吊灯,办公室里明亮起来,灯光落在主编的脸上,反而使得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了。我刚要坐回沙发上时,看到主编的嘴巴张开了,主编说,咱们报社就这么点琐碎活儿,人手现在足够用了,你看,你是不是再找个工作环境好一些的单位呢?这样有利于你的前途,我不能这么浪费人才啊你说是不是?
我站在门口,张开嘴巴,过了老大会儿我才说,好啊,好吧。
这时主编跟着站起身,笑呵呵地走到门口,把他肥厚的手掌搭在我肩上说,小白,虽然以后你离开咱们报社,你还是咱们报社的人,咱们报社能帮你的事情你尽管给我说,报社还是你的家,以后没事常来坐坐啊。
我对主编点点头,主编说得多好听啊,让我又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了。主编边说边笑着拍我的肩膀,可是我感觉到他手掌上已经不动声色地传递着朝门外推我的力量。我半个身子刚移出办公室门外,主编的手掌已经从我肩上挪开,变成对我摆手说再见的手势了。
主编说,我马上就通知财务科,你现在就可以去领这个月的工资了。
主编边说边朝办公室里缩回身子,他快要关上门的时候,我从门缝里看到墙上的石英表的时针正指在十一点的位置上。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失去工作,也是我第一次遭受到那么阴险的屈辱,所以我对那天上午十一点记忆尤为深刻。
我回到办公室里的时候,才发现同事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都用一副绝望的眼神盯着我。我咧嘴对他们笑了笑,他们对我点点头,很快就各自低头忙活自己手头的活儿了。办公室里此起彼伏地响着敲打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就像阵阵欢快的掌声,让我觉得从未有过的刺耳。我想骂人,我想痛快地在办公室里骂一场。可是我能骂谁呢?窗外已经开始飘雪了。片片雪花从窗玻璃摇曳飘过,我盯着雪花的时候觉得眼里热辣辣的,我摸了一下办公桌上的鼠标,强忍着不让眼泪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