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当地球上充满着幸福和美满时,后人很难想像这就是2001年的夏天,夜里十点半的夏天。热线咨询员马丁走出咨询室,一路打着呵欠,一路自嘲着,呵呵,谁来救救我呢?
这样的时候原本应该满天星斗,可现在,哪儿还有星星呀?马丁望望天,叹了一口气,没有了散步的兴致,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家在九楼,屋里乱糟糟的。一室一厅的房子坐落在城市的边远地带。马丁拿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气味扑鼻而来,尼古丁的味道,臭袜子的味道,女人的香水味道,青菜的味道。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让马丁精神一振,顿时清醒了许多。屋子里甩满了书、衣服、烟蒂、啤酒瓶。马丁三下两下甩下鞋子,扯掉臭袜子,和衣躺在床上,点燃一支烟,一股浓重的烟味立即弥漫在房间里,盖住了其他的气味。这烟的功劳,要属希尔顿,因为味道过于浓烈,和甜美的生活不大相称,所以这年头人们很少抽这种烟。因为这种烟味的存在,屋子里独居男人的气氛立即显现出来。
马丁是马丁咨询时的专用名。按行规,咨询时咨询员不能用真名,不许吐露自身的情况。两年来,马丁一直恪守着这个行规。当然偶尔也有逾越的时候,但前提是确信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此时,躺在床上的马丁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词汇:离婚,婚外恋,贫穷,吵架,自杀,乱伦。这就是晚上咨询的结果,满世界的悲剧,叔本华的世界。这些东西顽强地在马丁的脑子里挣扎,跳跃,奔腾,把马丁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开始的时候,是一处乡村,像小时候自己长大的地方。乡村里有树,有草,有土房子,农民卷着裤腿在屋前审视着眼前的一片绿色。而远处竟然还有一个牧童,牵着牛,一步三摇地走在田间小路上。
这样的景色可真是太美了。可惜好景不长,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被其他的东西替代了。先是一片沙漠。沙漠在强烈的太阳光的照射下,发着瘆人的光。可恶的是,一整片黄色的世界里竟还有一丛小草。这丛小草的存在让沙漠显得更贫瘠了。再接下来,眼前一晃,竟又出现了乱糟糟的闹市,一群人在挥舞着长刀,追逐着。另一边则是一对夫妇在歇斯底里地吵架。叫骂声很大,仿佛整个世界的婚姻都是错,上帝造出一男一女本就是不应该的。一个角落里干脆还有两个衣着破烂的小孩正偷偷把手伸进一个摩登女郎漂亮的背包里……
马丁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把手伸到身边的床头柜上,拿烟。正当手伸到烟盒上时,旁边的电话却急骤地响起来,声音直从身边蹿出来,冲过窗外,冲入夜空。马丁闪电似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房门口,回望着床边的电话。米黄色的床头柜上,红色的话筒在眼前幸灾乐祸地跳跃,扭动,电话线激烈地颤抖着。马丁恨恨地盯着电话,双手叉着腰,赌着气,不去接。电话铃声在经过长时间的挣扎后,终于停了下来。马丁舒了一口气,慢慢走回床边。正准备躺下去时,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来,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响亮。马丁无可奈何地拿起话筒。
马立群,你想好了没有?里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马丁呆呆的,没有做声。
好吧,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我再重复一遍,房子可以归你,孩子归我。我告诉你,我没有更多的耐心等了……
话筒里响起了嘟嘟的声音。马丁放下电话,突然嘿嘿地笑起来,然后,迅速地拿起钥匙,出门。
小屋的外面,是路。这一处浅浅的路却异常热闹。两边灯火通明,一处处连在一起的塑料棚有点像蒙古包,塑料棚下面和外面是一张张桌子,一张张热火朝天的脸,一张张油腻的嘴。这就是城市夜间的大排档了。城市的排档也是城市夜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城市人的夜生活如今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有钱人去了夜总会,大酒店,那儿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最能体现有钱人的价值。穷人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坐在排档里,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坐在火锅旁,喝着酒,划着拳,说笑着,把人生弄得幸福无比。
马丁一路从排档中间走过去,不时扫视着两边的排档,如同检阅着部队。两边的排档则不时地传来招呼声,老板,宵个夜吧,还有座儿。听得马丁心里热乎乎的,仿佛自己真是老板似的。最后,马丁来到转角处的一家排档前,停了下来。里面摆着两张小桌子,桌子中间摆着一口锅,几个人正围坐在桌子旁喝酒。一个瘦猴般的人抬起头来,看到了马丁,叫道,伙计,看什么,不见外的话,过来喝一杯吧。
马丁笑着走了过去,坐了下来,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和那群人打成一片了。他们一起喝酒,划拳,谈着各自听来的带色的和不带色的新闻。那一时刻,马丁感动地想,人生还是幸福的。人生其实还是可以幸福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