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不姓乔,这一点想必大伙早就清楚。可毕竟还有好多事情,我若不细细讲出来,旁人恐怕连做梦也猜不到。那时我的脑瓜子里面,总是塞着一团一团的白棉花似的东西,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好像都被大水淘洗过几遍,很多人和事都记不清,好像老天生就的一个小叫花子。
我干爹家里有三个女孩子,听说更早以前好像是四个,早些年镇上文斗武斗闹得凶,他家大闺女也跟着一伙青年学生成天不着家门,后来稀里糊涂就把小命闹没了,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我刚到乔家时,那姐妹仨好像不怎么爱搭理我,尤其是老大和老二,见了我真跟见了小讨吃似的,个个板着小脸儿,嘟噜着嘴皮子,一整天也没个好声气,生怕我一来,她们就得顿顿饿肚子,家里便缺吃少穿了。她们仨里,一个比我大一岁,一个跟我同年生的,最小的比我小两三岁。我当然得管比我大一岁多的乔云叫姐,至于老二乔雨,说实话我真觉得不用再叫她啥了,毕竟我俩生在同一年里,个头也差不多高。虽然我爸妈只生了我一个,但他俩一直不太和睦。我只记得他们平时总是爱吵嘴,闹翻了我爸就一甩袖子出门去,好几天也不回来照一面,丢下我妈在家一个人伤心抹泪。
有一次,他俩不知为啥事又大吵了一通,我妈一赌气从柜子里翻出他俩以前的结婚照,拿了把剪子从中间一铰两半,相上的男女就这样轻易被分开了。这也许就是个凶兆,我家从此遭了厄运。那天我妈一定是气糊涂了,竟忘了给柜子抽屉上锁。凡是家里值钱的票啦,证啦,手镯子、耳环都搁在那里面。起初,我以为会有好吃的洋糖,可翻寻了半天,连片糖纸也没见着,却在抽屉底无意中发现了一张瘦长条的老相片。它仅有两张八分钱的邮票上下连接起来那么大,上面站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军衣、马裤、战靴,腰带那里还别着漂亮的手枪和战刀,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我并不清楚上面那个人到底是谁,反正根本不像我爸。我爸不过是个小会计,外表文文弱弱的,只有跟我妈吵架的时候,才像个好斗的公鸡。恰好这时,听见我妈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我突然一慌神,便顺手把那张老相片塞进自己的裤兜里。
记得那天下午,我照样去学堂里念书,兴许是心血来潮,也可能鬼迷了心窍,反正到了课间,我就把那该死的照片掏出来,给旁边的同学一味地显摆。大伙在手上传来传去地看,有人还羡慕地问我上面那个人是谁,我便随口瞎诌:“是我亲舅舅!”看得出来,同学们一下子佩服上我了,因为他们谁也没有那样一个牛气的军人舅舅。但偏偏有个戴眼镜的家伙,平时就喜欢多嘴多舌的,他指着照片,突然冲大伙嚷嚷起来:“快看,快看!他舅舅身上的衣裳多像国民党反动派穿的!”“哈哈,闹了半天,原来你舅舅是个国民党头子!”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大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这天放学前,班主任老师忽然很严肃地到班里找我,让我把那张照片交出来。
这事大概过去没两天,有一天傍晚,一大伙子人忽然冲进我家,不说二话,就开始翻箱倒柜搜东西了,转眼间把家里折腾得乌烟瘴气的。爸妈也被他们轮番地拉到空房子里单独讯问。我才隐隐知晓,是那张该死的照片闯了大祸。照片上的军官当然不是我胡诌八扯的什么舅舅,其实那是我外爷,我妈的亲爸爸,听说他过去是国民党西北地区的一个高级军官,照片是他当年在西北服役时照下的,是他生前寄给家人的唯一的一张相片。
就这样,我爸妈都变成了现行反革命、大特务、大汉奸、国民党反动派的乏走狗。他们骂我是“黑五类”家的小坏种,还常常拿“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的话打击我。此后,学校老师又喝令我要跟黑爸妈划清界限,不然的话就不许我再来念书,我能有啥法子呢?所以,在他们开批斗大会的时候,我也仓皇地夹杂在一堆人里,也像旁人那样,没心没肺地高举着革命的小拳头,打倒爸、批倒娘地乱喊了一通,其实我那都是昧着良心的。
再后来,爸妈双双被押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我整日整夜替他们担惊受怕,也整日整夜为自己游手好闲惹来巨大灾祸内疚。我嘴里虽说以后不认他们做爸妈了,可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想念他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打折骨头还连着筋,一句简单的“划清界限”,哪能割开亲人之间的血缘和浓浓的思念呢?我费了好多工夫,才打听到爸妈劳动的地方。我就下定决心出门寻亲,我要跟他们在一起,就算吃苦受罪也不怕,我要告诉爸妈自己不是故意的,我一点都不想跟他们划清界限。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天,一双鞋都磨破了,脚趾几乎都露在外面。夜里随便找个柴草堆蜷一宿;渴了就掬两口渠沟里的咸水喝;饿了便去人家菜地里偷瓜果吃。被人逮住,少不了扇几个耳刮子,也是家常便饭。有时,也给人家当苦力干点儿杂活,遇到心肠善的,还能赏我一口饭吃。
等我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那里的人却告诉我一个更糟更可怕的消息,说我爸妈上个月就没了,好像得了肺痨病,活活咳死在正在开荒的盐碱地上,尸骨被监管人员随便挖个坑填埋了。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我不相信那些人说的话,我谁的话也不信。可我真的是再也找不到我爸妈的影子了。
也就从那时起,我的脑瓜子就变得糊涂起来,做事总是丢三落四的,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张白花花的窗户纸,任凭风沙雨雪敲打,只会呼呼作响,却留不下印痕。我不想回忆过去,我变得异常脆弱,心里承受不了任何跟情感有关的东西,我只是没心没肺地四处流浪,像一条可怜的狗崽。我就那样一路走一路要饭,谁给我一口吃的,我就赶忙叫人家爷爷、奶奶、大妈、大爹、大哥、大姐,直到后来遇见我干爹乔万金。
我初来乍到时,五尺铺还是个再偏僻不过的小镇子,东西南北统共两条窄街,相互交错,街道走不了几步就到头了,单听名字就知道有多可怜了,统共五尺长短!要说街中心最醒目的东西,就数那块巨大的语录碑,好像有两层楼那么高,快赶上古城墙垛子厚实了,上面的大字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那天,我干爹转了转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然后对着一屋孩子说:“咱家乔雨是年头上生的,你就管她叫二姐吧,一家子人没个叫法,日子久了就生分了。”我本来是不情愿叫她的,可我又怕干爹冲我翻眼珠吹胡须,再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要了好几年饭,这个理还是懂得的。所以,我还是很不甘心地叫了乔雨一声二姐。可乔雨好像比我还不情愿呢,她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让我觉得好窝囊。说实话我不喜欢她,一点儿也不,她这人好像属仙人掌的,浑身上下都有刺,谁碰她她准保扎谁一下。要说呢,还是妹妹乔虹最乖巧伶俐,没过两天就跟我混熟了,成天价跟在我屁股后面笑眉笑眼的,可惜的是她不会说话。其实,乔虹刚生下来还是会说话的,可后来生了场病,发高烧不退,好些天都昏迷不醒,后来就再也不能正常言语了,好在耳朵还能依稀听得到声音,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个家还有更让我感到不自在的人,那就是我干妈。她完完全全是个女疯子,全镇子上的人都这么叫她。她总是睡到晌午才糊里糊涂爬起来,头发乱草样蓬着,从不知道梳理梳理,连衣服裤子都穿不利索,总是敞胸露怀地往街上乱窜,一只松甩甩的奶头子耷拉下来老长。她嘴里永远像老母鸡一样叨叨咕咕,鬼才能听清楚她在说些啥。
我刚到干爹家的那天晌午,正赶上一个女街坊来家里串门子。她后来搭手同那姐妹仨给疯干妈洗头换衣裳,当时动静弄得确实很大,乍一听倒不像是在给人清洁换洗,好像是一伙人围在院里杀猪。因为疯子根本不听任何人的话,她们只能把她的两只手从背后反捆死,大大小小几个女人七手八脚扳着疯子的头,硬往脸盆里摁啊摁的,疯子不明就里哇哇喊叫着,湿了水的头发甩出无数的水点子,弄得院里跟下雨似的。
那个年轻妇女袖子撸得老高,表情庄严,微微皱着眉头,看她脸面还很清秀。她的两只胳膊白得像刚剥了皮的水萝卜,她干活确实泼辣得很,任由疯子肆意折腾叫闹,她始终执拗地跟洗一件心爱的黑布衫似的,用尽全身力气把疯子的头按在盆里,使劲搓揉。在疯子的忍耐达到极限并开始嗷嗷叫的时候,妇女猛地将早就准备好的一瓢清水接过手来,哗啦——全部浇在疯子的头发上,那水大概是有些凉的,疯子被激得浑身打了两个冷战,倒是比先前安生了,半天站在院里一副茫然无措的傻相,整个人就呆成一只落汤鸡样。妇女便乘机拉过一条旧毛巾,像擦婴孩似的,将疯子的头脸揽过来,上上下下好一通擦。与此同时,那姐妹仨也松开了疯子的手,一个个扯胳膊的扯胳膊,拽袖子的拽袖子,动作麻利地将疯子身上的脏衣裳全脱了下来,又极其迅速地给她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衫子。
女人们忙乎的时候,疯子的眼神不知不觉地滑到我的脸上。她始终侧着脑袋,目光乜斜,嘴角朝下耷拉着,一串亮晶晶的口水滴答到地上,几只黑蚂蚁正在她脚下跑得慌慌张张的。这时,那个妇女也看到了我,她明显地愣了一愣,本来忙碌的双手忽然一顿,之后,就像没了力气似的,一味地低垂下去。我听见那妇女始终在自言自语,声音却又足以让所有在场的人听得清楚。“哎呀,长得太像了,简直像神了……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像的!”她一连啧了好几下嘴皮子。
也不知怎的,妇女先前那股子冲天干劲,这阵子全松懈了,她一见到我和干爹,好像连魂都没了。那姐妹仨倒不太注意我干爹,她们一见疯子往外跑,一个个大呼小叫地撵了出去。干爹这才回过神。他一脸慌张地对我说:“赶快去追呀,她是你干妈,这孩子咋一点眼色也没有?”听他这么说,我才赶忙往门外跑。一不留神,就跟迎面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没等我细看,一记巴掌早劈头盖脸朝我头上抡来。狗日的好大的手劲,我差点儿没晕过去。冲我下手的是个男人,他脸上到处是胡子,像说书人嘴里的猛张飞。
当时,那圈脸胡又瞪了我一眼,见我懵懵懂懂不知所措,也就不再纠缠了,他转身迈步,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摇摇晃晃走开了。这就是我跟干爹刚回到家时发生的事。我莫名其妙地挨了顿打,永远记住了那个阴郁的圈脸胡。那家伙长得像个瘟神,眼光比刀子都凶狠,说话粗声粗气,感觉走路都有些横着来的螃蟹样。那个在院子里自言自语又冲我一个劲发愣的妇女,是镇子上的一个女裁缝,她名叫丁丽英,听说针线活做得又麻利又好。她整天呆在家里,专门给别人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衣裳,缝纫机踏得飞快。
我也是后来才慢慢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这个女人原先跟我干爹好像相好过一段。当然,那个时候干妈人还没有疯张呢,干爹跟丁裁缝的事后来让大伙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传开了。那时候,我干爹也还没有离家出逃,他跟丁丽英同在镇上的被服社里干活,丁丽英在缝纫组里,干爹在库房里每天负责搬运布匹货物。那时,丁丽英的男人刚刚病故,一个寡妇带着几岁大的孩子过生活。干爹本来就人高马大的,身上有的是力气,他私下里就老帮着丁丽英做些重家务活,像买煤啦,脱脱煤饼子啦,或者上层房泥什么的。丁丽英呢,不管做了啥好吃的,一准会叫干爹去她家里吃,或者,她自己拿铝饭盒装好,趁上班时悄悄送过来。后来时世发生变化,群众死抓住这些小事不放,丁丽英就一次次被揪出来当破鞋游街挨斗,干爹自然也逃不脱干系,他被接连恶斗过好一阵子。后来,我干爹大概是叫人斗怕了,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由,一天深夜里,他终于撇下一家老小一个人外逃了,这一出去就是好几年光景,直到外面的风声消停了,他才敢带着我重新回到五尺铺。
到乔家第二天,吃饭前,干爹非让我跟那三姐妹在他面前跪成一排。
乔云乔雨都很不乐意的样子,唯独乔虹很乖,默默地先跪下了。我当然也得听干爹的话,忙跪倒服服帖帖磕了三个响头。这天干爹情绪高涨,竟跟孩子们高谈阔论起来:“三国时候,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你们姊妹四个往后也要像老古人那样,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啊!”后来就在饭桌上,干爹又郑重其事地给我安了个新名字。他一直盯着我的脸,绞尽脑汁合计好大一会儿,才胸有成竹地说:“你能来咱这个家,就是缘分,往后你就跟我姓乔吧,到底叫你个啥好呢?有了,有了,有了!嘿嘿嘿,我看你呀,就叫乔雷!都说平地一声雷嘛,这名字又硬强又响亮!从今往后你就叫个乔雷吧!”我迟疑了好一会儿,这种事情似乎有些奇怪,因为干爹起的这个新名字,我忽然觉得自己将要变成另外一个什么人了,就好比我以前是根木头,现在却莫名其妙地改叫石头了,这是完全不搭界的两种东西,真的叫人一时难以适应。
乔万金拿他厚厚的手掌来回地摸索着乔雷的脑顶心,好像摸着刚刚逮回家来的一条小狗,因为给它起了新名字,就得一遍一遍叫个不停,好让小狗也能尽快知道自己叫什么,以后才能更好地听主人的话。乔万金一面抚摩着乔雷的脑袋,一面再三地嘱咐那姐妹仨:“从今往后啊,乔雷就算正式是咱乔家的人了,你们仨对他要像自己的亲兄弟一样,谁都不许挤对他嫌弃他,这个家有你们一顿饭,就要添他一双筷子!就算咱们穷得只剩下一碗粥了,也要多分给他两口喝。”
有家又有东西吃终归是好的。不管怎么说,乔雷就想从今往后自己再也不用成天价四处讨饭了——人生在福里得惜福啊!当时他脑子里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那一天我从茅房里走出来,就猴子似的爬上了一棵老榆树。那树上坐了只鸟窝,我迫不及待地伸手进去一摸,里面果然有好多热乎乎的鸟蛋呢。我乐得直吹口哨,随手将那些东西一个个装在裤兜里。结果等我从树上下来,鸟蛋竟挤破了两只,裤子弄得黏糊糊的,凉丝丝地粘在大腿上了。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唯独觉得蛋破了可惜死了。
接下来,我就一气跑到镇子东面,那里有一座石板桥,桥头的石头碑上刻着“中华桥”三个大字,看得出老早以前字是涂过红油漆的,如今已斑斑驳驳的,颜色有些剥落了。我站在桥上往下面看,桥下的河水尽是黄泥汤,但水并不大,缓缓流着,奄奄一息的样子,靠岸的地方大块大块的沙泥都裸露了出来。我顺着那土坡快步溜跑下去,在河底裸露的沙泥滩上,用手掏了两把湿胶泥,又把鸟蛋一只一只掏出来,用湿泥巴小心地包裹好,像包饺子似的,不多不少,正好六只。再找来一些干柴草和枯树枝,就点着火开始烤那六只裹好的泥蛋蛋了。
等把外表的泥皮烤干了,里面的鸟蛋也就闷熟了。我就坐在岸边把火烫的泥壳往掉剥,十根手指都烫得要起泡了。正当我准备美餐一顿的时候,乔虹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吓了我一跳。乔虹用一根手指指了指旁边的一棵树,又指了指我们面前的那堆灰烬。我说:“你比划什么,我看不懂,你跟着我来到底想干啥?”乔虹就用手窝成两个圆圈圈,接着,那两个蛋形的圈圈忽然变成一只鸟儿,轻轻扇着翅膀,在她面前飞了起来,而且,越飞越高。她这样比划过了半天,我才终于猜出她的意思了,乔虹大概是要告诉我,那些蛋会孵出小鸟的。“这个谁不知道,不过你可不知道鸟蛋有多好吃呢。”乔虹有些伤感地冲我摇了摇头。“我不骗你,真的!味道好得很,不信,你也来尝一个?”说着,我就从裤兜里掏出已经烤干了的泥蛋蛋给她看,她肯定没想到,那些鸟蛋被我弄成这种怪模样,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一笑,两腮就露出浅浅的酒窝,受看得很。
乔虹天生的瓜子脸,眉眼微蹙着,加上那一对不偏不斜不大不小的酒窝,模样真的没得说。当下我先剥好了一只烤熟的蛋,用两根手指夹着,走到她跟前:“我来你家也好些天了,今儿我这当哥的要给你个好吃头。”乔虹大概不太想吃,慌忙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我说:“小傻瓜,这个真的好吃呢,不信,哥给你放到嘴里尝尝,要是不好吃的话,以后我就不再当你哥了。”可她还是不肯放下手,身体也一个劲儿往一旁躲闪。看她那副好笑的样子,我故意逗她,假装一下子把蛋塞进自己嘴里,鼓起一只腮帮子给她看,还假装吧唧吧唧嚼了起来。她这才放心地把捂在嘴上的手松开,没想到我却变戏法似的,忽然就将捏在另一只手里的蛋拿到她眼前了,她显然吃了一惊,嘴巴顿时张开了,我乘机将那鸟蛋准确无误地放到她的嘴里了。“你一定得吃,不吃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当哥哥的。”
乔虹怔了一会儿,她明显犹豫着,嘴巴终于慢条斯理地蠕动起来。也许,她真的不想吃这东西,可她又不想失去我这个哥哥。看她吃东西时谨小慎微的样子,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酸酸的,又有几分暖意。可以说,这种类似兄妹情义的东西最初就是从乔虹这里体会到的,我以前太孤单了,家里就我一个小孩,加上又稀里糊涂流浪了几年,世态炎凉见了不少,如今身边猛不丁冒出个小尾巴似的妹妹,感觉真的很不同。
也就在这天晚上,乔虹一声不响地把我脱下来的裤子和布衫全拿去洗了,然后一一晾在院里。在这个家里,她似乎是最明白投桃报李这个道理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一觉睡醒,迷迷糊糊透过窗户一望,自己的衣裳好像长了翅膀,正在院里神清气爽地随风舞动呢。乔雨指着院里晒绳上正在随风摇摆的衣裳,愤愤然地质问乔云:“大姐,你咋手那么贱,凭啥给旁人洗那些破皮烂衫?”老大哈欠连天,茫然地望望窗外,纳闷地说:“我吃饱撑的呀?我哪有那号闲力气。”乔雨听了,立刻把目光瞥向乔虹。我生怕她会骂乔虹,就忙应声,说那是自己洗的,不关别人的事。乔雨声调一下子抬高了八度:“放屁!你想骗谁呢?瞧你那副懒猪相,我还没听过,圈里猪也知道洗澡的!”
乔雨太过分了,竟然把我说成一头猪,我身上是脏了些,可那不是生活所迫吗?谁愿意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我气得一下子就从炕上坐起来。
“你说话咋那么难听?”
“南听往北听呀!”
乔雨更是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架势,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的老大。“你倒挺会装洋蒜的,刚才不是还躺在那里装死狗吗?怎么这阵子又神气活现的了!”她的嘴真毒,一会儿把我比猪,一会儿又将我比狗,我当然知道她心里是咋想的,她想说我猪狗都不如,我最好赶快滚出她们家。我偏气她说:“人家不就是洗洗衣裳嘛,犯了你哪门子法,轮到你说三道四的!”乔雨把杏核眼一翻,双手卡腰,一副厉害的虎妞相:“猪洗自己当然不犯法,可人要是非去洗猪就是犯贱!”
她怎么能骂自己的妹妹贱呢?我实在有点儿忍无可忍,便呼地又从炕上跳起来。乔雨乜斜着我说:“咋啦?难道你还想在我们家逞威风?告诉你吧,姑奶奶可不是吃素的!”乔虹见状似乎也有点儿害怕了,赶紧上来拽拽我的胳膊,又去把乔雨往后轻轻地推了推,哪知乔雨竟冲妹妹呸了一下,唾沫星子全飘到我脸上了。“你手咋那么长,家里的胰子全让你用光了,往后让我们还咋洗衣裳?”
我听见她那么厉害地申斥乔虹,热血一下子就撞到嗓子眼里。我也犯起浑来,猛地从炕上蹦到地上,二话不说伸手就推了乔雨一把,哪知她弱不禁风,竟趔趄着扑通倒地坐了个屁股墩儿,后脑勺也磕着了柜角,疼得直哎哟起来。不过,乔雨马上让自己站了起来,她大概不想姐妹们看她的笑话,就虎视眈眈地瞪着我,目光好凶啊。我还以为乔雨会扑过来跟我恶战一场,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乔雨一扭身跑到屋外去了,眼见着她三扯两抓,就将绳子上的衣裳全扯到地上,然后,她双脚跟神婆子跳大神似的,挨个在地上的衣裤上一通胡乱踢踏。我当然不能忍气吞声,可我身上只有一条短裤衩,我顾不得许多了,三步并作两步也跑到院子里。
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那么大力气,猛然从身后把她的腰给箍住了。随后,就势往怀里一带,乔雨整个人就像一片薄薄的软云彩,轻飘飘地被我举过头顶。我当时真想把她扔到地上,先摔她个狗啃屎再说。可终究还是没那么干,主要是下不了狠心,万一摔出个三长两短,也太对不起干爹了。不过,我也不能就那么太便宜她,我心血来潮地把她高举起来,脚下开始疯狂地转磨磨,她吓得一声一声地尖叫起来。我转一圈,她就扯开嗓门叫唤一圈,叫得像条可怜的小母狗,她肯定快被我吓死过去了。
乔云和乔虹也都相继撵到院里,生怕我做出傻事来。乔云一个劲儿嚷着:“乔雷啊乔雷,你快把她放下来吧,算姐求你了。”没想到她倒那么快就改口叫我新名字了,可我还不习惯别人喊这个名字,好像那是在叫别的一个什么人。所以,我听了反倒更来了劲,她越是想让我放,我就偏不放,我非要好好治治这个乔雨。这时,乔雨却突然哭了,刚才只是哇哇叫,现在我听得清楚,她在我头顶呜哇呜哇地大号起来。这时,乔虹也直冲我连比划带哇啦的,看她又着急又说不出来的样子,我的心肠忽地就软了。这是我的弱点,我最怕听到女人哭了。就猛地停下脚不转了,乔雨早跟一片麻袋似的瘫软在地上,老半天也不能动弹。
乔虹已经悄无声息地将落在地上的衣裳都拾起来,又挨个地拍拍打打抖干净了灰尘。我和乔虹相视一笑,她的酒窝真的好看,不知老天爷是怎么给她长上去的!
乔雷完全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大摇大摆进屋去穿衣服套裤子,浑身上下都香喷喷的,多少有种首战告捷的气派。
乔雷特想出门去走一走。乔虹悄悄地跟在乔雷屁股后面,小尾巴似的,他走多快她就跟多快。
等到了街面上,乔雷才忽然站定,感觉乔虹快跟上来了,他也不回头,只往后伸去一根手指头勾她。乔虹愣了一愣,马上就高高兴兴地用她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指头。
这时,乔雷发现乔虹的那双酒窝也跟着笑,一左一右地笑,他不由得伸出另一只手去摸那小酒窝,她稍稍一闪,可还是让他摸着了,那脸蛋面粉样又面又滑手。乔雷就吃了一惊。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摸人家女孩子的脸皮呢,心就怦怦乱跳起来。乔虹顿时害了羞。可乔雷实在是忍不住的,心痒痒,摸完了左边,又想去摸右边。乔虹后来不再躲了,由着乔雷的性子摸来摸去。可不知怎的,那酒窝只要一摸就消失了,像天上的一朵云彩随风散去了,真是太神奇了。
乔雷继续拉着乔虹的手一路往前走,嘴里不无感激地说:“穿上干净衣裳就跟过年一样!”乔虹就用手指他的衣裳,又指她自己,再比划着搓洗衣裳的样子。乔雷猜想,她大概是想说以后还要给他洗呢。乔雷心里暖暖的,就拿手指轻轻勾她的鼻子,笑着说:“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乔虹听了,脸红了起来。他们俩迎着刚升起来的太阳往前走,阳光在树梢间闪啊闪的,一道银,一道金,好生地刺人眼啊。乔雷的心里一直是暖和的,感觉整个人从来没那么神清气爽过。
两个人沿着街道又往前走出一段,风吹得乔虹的头发在乔雷耳边咝咝哼着歌儿。忽然,听见风里面有人急火火地喊乔虹的名字,他俩停下脚步回头张望,见一个比乔虹还要小些的男孩子正向他俩跑过来。
原来是丁丽英叫她儿子特意撵过来,把一个纸包交给了乔虹,里面是一双黑布鞋。
可到了这天晚上,乔万金非要他们把那双黑布鞋还给丁丽英,说是心意他领了,可无论如何不能拿人家的东西。
“往后都记住,没有我的话,你们谁也不许随便拿旁人的东西,哪怕是根针也不成!”乔雷和乔虹互相看了看。乔雨在一旁怪怪地笑着,表情总算得了意,有些扇阴风点鬼火的架势。干爹又说:“你们几个都听好,咱人穷可不能志短,老大老二你俩是当姐的,往后凡事都要给弟妹带个好头。”乔云好像没睡醒,木呆呆地望着干爹,眼角挂着两颗白眼屎。乔雨马上接过话茬,斗鸡样梗着脖子,说:“这个家本来就缺吃少穿,旁人送双鞋没啥不好,那也比领个吃闲饭的回家强!”
乔雷当然知道她还在为一早的事怀恨呢,所以才拿鞋来说事。也就在乔雷胡思乱想时,乔万金突然把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乔雨的脸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既然跟咱们姓了乔,就是咱老乔家的人!”干爹把眼睛瞪得铃铛大。“往后不许你们对乔雷说三道四的!”乔雨始终捂着脸,目光硬硬地瞪着干爹,剑拔弩张的样子,像是要起来造反了。
这种时候,我真的有些害怕,不管怎么说,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弄得干爹家里鸡飞狗跳不安生。我赶紧拿起桌子上的那双黑布鞋,二话不说就往出走。
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想躲也躲不开,丁丽英白天送给乔万金的那双鞋,竟成了这晚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导火索,就像几年前我从家里翻腾出来的那张旧相片,后来害得我无家可归一样。
两个人一进丁裁缝家的小院,便听见堂屋里有些不明原因的响动,好像桌倒椅翻一般,还有可怕的尖叫声。乔雷和乔虹顿时吃了一惊,不知屋里发生了啥事,可也顾不上犹豫和多想,人往往是让事情赶着往前走的。乔雷当即闯了进去。果然,是丁丽英在那里喊叫,她家屋里的桌子板凳的腿全都朝上了,一张裁剪用的大木板案子也斜到墙角,尺子、画粉和炭火熨斗,也全都落在地上。那只发红的铸铁熨斗恰好躺在乔雷脚下,里面的火炭还没熄灭,带着火星的炭灰溅了一地。床上有副粗壮的身板正死死压着那个女人。他们进屋以后,那个光膀子流氓居然旁若无人,依旧手忙脚乱扯女人的衣裳,边扯边气吁吁地嚷叫:“你他娘的叫唤个球啊,老子睡你,那是瞧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了……”
乔虹被眼前的情形彻底吓蒙了,大张着嘴嗷地叫出一声来。她这一叫不要紧,正在床上耍流氓的男人回过头,不过他人依旧骑跨在那女人身上。乔雷就注意到那家伙的裤子是半解开的,像正等着大夫给他屁股打上一针才肯罢休。乔雷忽然认出他来,这人正是那天在街巷里莫名其妙揍了他一顿的圈脸胡,这家伙就算烧成死灰,乔雷也辨得清楚。
真是冤家路窄!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勇气,直感觉浑身上下热血沸腾,脑子里一片炽烈,竟一勾腰顺手就把脚底下的那只熨斗抄了起来,好在那熨斗把有五寸来长的木柄,要不非把手烫熟了不可。就在那圈脸胡还愣神的工夫,我猛地冲了过去,同时,抡起依旧滚烫似火的熨斗,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那家伙的屁股就是一下。耳朵里顿时听到一种杀猪般的嚎叫,这家伙露在外面的黑麻麻的屁股吱啦响了一声,一股焦煳的皮肉臭味霎时在屋子里弥散开来。
我也吓傻了,一时间手里的熨斗放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圈脸胡疼得哭爹叫娘,他几乎是连喊带跳地从屋里蹿了出去,裤子都来不及提,便一溜烟逃到院里,好像又撞在院里的一个什么硬物上,咣当一声巨响,随后,院里才恢复了平静。
这时,丁丽英早已乘机从床上爬起来,慌里慌忙整理自己的衣裳,手忙脚乱地系胸口的纽扣。我的目光也就随着她的手指僵在那里,她那胸口又白又柔,有种说不出的类似晒热的棉花团一样的温暖和软和。等她终于抬头正眼看着我时,我才慌忙将抓在手里的熨斗递还给她。
丁丽英接过熨斗后,才像噩梦方醒,表情极为尴尬地冲我点点头。她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子上了,目光躲躲闪闪的。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劲抿了抿嘴唇,就弯下身去默默地收拾地上的东西。不知怎地,这种时候我反倒觉得她比上两回见面时都有味道都好看,也许女人在尴尬和混乱中表现出的才是最真实的一面,此刻我对她有种说不清楚的奇妙感觉。
这屋里实在太乱了,好人做到底,于是我也三下五除二,帮着她把屋里撞翻的桌椅和那张裁剪案子一一扶正。乔虹也默默地把地上的小件零碎东西捡起来,一起帮忙规整好。
随后,乔虹在身后拿手指拽了两下我的布衫,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转身从乔虹的手里接过那双布鞋:“这东西你还是自己收着吧,省得我和乔虹回家挨干爹的骂。”丁丽英看了看我手里的鞋,又瞧了瞧我,半天也不情愿去接。她竟有点儿语无伦次:“瞧这是咋说的,不就是双鞋嘛……那个二流子不知在哪里灌了马尿,跑到我门上寻衅……今天多亏你来得及时啊,可帮了我一个大忙呀!”
可以说长了这么大,我似乎还是头一回听到旁人夸赞,脸上就烧着了样不自在,一时也不知道该说啥好。乔虹又拽了一把我的衣袖,我才想起来乔万金的嘱咐,就对丁丽英说:“我干爹说心意他领了,东西还是留给你。”说完,拉起乔虹的手就往出走。等丁丽英反应过来,连着喂喂了好几声,她还想叫住我们说什么,可我和乔虹已经走到院里了。
晚上,乔雷和乔万金睡外屋的小床上,那娘儿四个睡在里间屋。一家人刚躺下不长时间,便听门外有人叫乔万金的名字,喊了好几嗓子,惹得巷道里狗声四起。乔万金一骨碌爬起身,张着哈欠不满地问:“谁呀?都半夜了有啥事!”然后他磨蹭着披了布衫,下地去开门。工夫不大,他又闷头闷脑回来了,脚步急匆匆的,进屋就把乔雷从被窝薅起来。“你可闯大祸了,知不知道你惹着谁了,你还跟没事人似的躺着。”乔万金确实很恼火的样子,但已顾不上理识乔雷了,忙草草地穿上裤子衣裳,又慌慌张张再次出了门。
他前脚刚走不一会儿,外屋那姐妹俩就兴奋得跟树上跳下来的猴子一样,老大和老二嘴巴吧唧吧唧个不停,说着说着她们竟然开了灯,好像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会影响到说话的气氛。
乔云问:“老二,你说他到底干啥坏事了?”
乔雨咂吧着嘴皮说:“你没听见咱爸生气的样子,我想肯定是出大事了!”
乔云说:“到底能出啥事呢?”
乔雨说:“我早就说爸是吃饱了撑的,好端端非要收个什么干儿子!”
乔云说:“他不会是偷了旁人的东西吧?”
“哼,那也难说,瞧他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说不定还是抢人了呢!”
“他才多大,能抢得了谁?”
“那可也难说,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以前都干过啥坏事呢。”
这些话我可不爱听了。我要过几年饭不假,可我从来都没有抢过人偷过东西,那样我不成强盗了吗?这时,老大老二又开始轮番询问乔虹。乔雨说:“哑巴到底是哑巴,关键时候能活活急死人!”
她俩真是太过分了。我实在不想听她们这样刁难乔虹。我突然光着脚跳到地上,然后腾腾几步走到里屋。灯光昏暗,我的影子被放得老大老大的,像只鬼影,把她俩都吓了一跳。
我大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事跟乔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别跟审贼似的没完没了,我实话告诉你俩吧,是我拿熨斗烫了那个圈脸胡的屁股,谁叫那狗东西欺负女人呢!”
这下子老大老二全傻眼了,两人面面相觑着,半天乔云才结结巴巴说:“这回咱,咱,咱家,可算是捅了大马蜂窝啦!不信等着瞧吧,往后有你哭不出来的时候。”乔雨也煞有介事地开始数落我:“你真是疯了,敢去烫他的屁股,老虎屁股你都敢摸啊?我看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乔云天生胆小又爱唠叨,心里从来藏不住什么事,当下她就一股脑地讲起了那个二流子的事。“你还不知道吧,那个曹大海可是咱镇上一霸,他书没念上两天就让学校撵回家,家里人也拿他没法子,他成天价在街上坑蒙拐骗惹是生非,谁见了都怕三分呢,没有不绕开他走的。那些脸蛋生得水灵点的大丫头、小媳妇,只要让他撞上,准没个好的,他动手动脚啥流氓事都敢做呢……”说到这,乔云脸皮明显地羞红起来,她不想再往下说了,肯定是那家伙做的坏事让她羞于启齿了。
乔虹始终一动不动趴在枕头上,两只眼睛又着急又担心地眨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又好像,她正在那里绞尽脑汁替我想脱身的法子呢。我看乔雨眼珠转了转,语气也不像先前那么生硬了,她故意压低声音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往后那个坏蛋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依我看呢,你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呢。”乔雨不愧是念书的人,说出的话都文绉绉的,好像很有道理。她生怕我听不懂,又补上一句:“这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最好连夜跑了算了,要不然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那一熨斗,正好烙在曹大海的尾巴骨上,烫焦了他巴掌大的一片皮肉,听说那个地方都稀泥样焦烂了。乔万金的叔伯兄弟乔万木后来亲口说,倘若当时乔雷下手再低一半寸,险险就把人家的屁眼给封死了,真要那样的话,那人就彻底毁了,有处进没处出,活生生成个饭桶了。
俗话说,阎王好拜,小鬼难缠。要怪就怪我一时头脑发热,烫伤了镇子上无人敢碰一指头的滚刀肉,这着实给干爹一家闯了天祸,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那晚,干爹从药铺子一回到家,就急急火火对我说:“看来咱爷俩的缘分到头了,孩子你明天一早起来,收拾收拾给我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再也莫回五尺铺来!”
我盯着干爹那张黑青黑青的脸,拗着劲说:“干爹,我哪都不去!”
干爹发狠道:“你作了孽,事情可就由不得你了,你必须得给我走人!不走真的没活路!俗话说‘好鞋不踩臭狗屎’,谁叫你惹了那个畜生,谁也没辙啊!”
我看干爹一脸的无奈,就扑通地跪在床上了。
“干爹呀,我还没报答你的恩情呢,我干的事我自己担着,我不怕他。再说我走了,他还照样来问你要人的呀,我不能连累你们。”
干爹长长叹了口气,半晌无话。
我乘机又说:“是他耍流氓在先的,就算是吃官司,我也不怕他,不信这天底下还没个说理的地方,大不了跟他拼命。就算我跑了,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啊,到时候他能放过干爹吗,还有她们姐妹呢?干爹,我不走,就是把刀搭到脖子上,我也要死在这个家里啊!干爹你让我一个人去哪?我没爹没娘孤儿一个,我早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了,你就是我的亲爹,将来我还要给你老人家披麻戴孝抬灵送终……”
说到这,我自己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声大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我有很久很久没这样放声大哭过了,前些年受了再大的苦,我也没这样伤心地号啕大哭过。都说男儿有泪不轻流啊,可我还是不争气地在干爹眼前哭个没完。
就这样乔雷死活哪都不去,乔万金也无计可施。曹大海倒也没有立竿见影地闯到家里闹事。估计一时半会儿,他还不方便出门行动,烫伤毕竟是不太容易长好的。
那些天,乔万木隔一两天就背着小药箱亲自上门去,给那个曹大海拆包扎换新药。坏死的皮肉整整褪掉了两层,乔万木用消过毒的小镊子,一点一点很精心地夹下那些已经稀烂了的脓肉,隐约能见骨头尖戳戳地露出来。曹大海疼得死去活来,一次次发了毒誓非要报仇雪恨,非要宰了乔雷不可。这种时候乔万木自然是装聋作哑,时不时插话打岔。
这天我本来是在集市上看热闹的,我东瞅瞅西瞧瞧,到处都是人头,街道两旁摆得满满当当,连插脚的缝隙都没有。也就在这时,我猛地一抬头,忽然发现曹大海一摇一摆地从乔万木的药铺子踱出来,与此同时,对方好像也发现了我,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曹大海犹犹豫豫,最终还是迎着我摇摇晃晃走过来。奇怪的是,我当时并没有被这个人吓趴下,我既没叫,也没转身逃跑的意思,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曹大海煞有介事地撇了撇嘴,嘴里像嚼着什么耐吃的东西,他连着往地上吐了几口白唾沫,又扭过头朝他自己身后瞧了一瞧,好像在为自己退路做打算了。离他最近的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子,马上往后缩着脖子,胆怯地退后几步,生怕惹怒了那个二流子货。我们俩也互相对望着,曹大海眼里的火苗不知不觉间已熄灭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令人极其厌嫌的无赖相,透过他那满脸潦草的胡子丛,一双贼滑的眼睛始终乜斜着我。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乔万木又不知从哪慌慌张张鬼使神差地跑来。他上前一把就拉住曹大海的胳膊,口气不无温和地劝说道:“我说你们这又何苦嘛?青天白日的,当着一集的老少乡亲,到底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再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彻底么,万一伤口弄破感染了,到时候你不得再受二茬罪!”曹大海翻了翻眼睛,歪着脑袋不满地问:“乔大夫,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是想向着你们乔家人欺负我吧?老子在集上打架也是家常便饭,你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乔万木就转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种愠怒,仿佛在指责我太不懂事了,怎敢在这种地方轻举妄动呢。
乔万木当着我的面对曹大海讲:“向情向不了理嘛,老弟你说是不是?我呢好歹算个大夫吧,你身上的伤是我一手治的,我总得对你负个责任吧,你的伤口万一再发了,不知道的人会说我手艺不精,到头来还不是我砸了自己的牌子?”说着,他又把曹大海朝一边使劲拽了拽。不一会儿,我注意到曹大海果然扭过头,又继续朝我这边梗了梗他那特有的无赖脖子,好像冲我示威似的,他又使劲往路边吐了两口白唾沫,嘴里嘟囔道:“今天先便宜你娃了。”随后,他又倒背起双手,晃悠着愚蠢的背影,大大咧咧踱步走开了。
那一刻,我真的失望极了,心里也就忽然抵触起乔万木来,我觉得他这人有点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姓曹的就坡下驴走得都没影了,当然一个巴掌也拍不响了,我只好转身往家走。
快到巷口时,乔雷一抬眼,又瞅见公共茅房后那棵榆树上的老鸹窝了。爬这样的树,于乔雷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可能是他太急于求成了,当他猴子样骑到高高的树叉上,伸手去掏那只鸟窝的时候,却一个不小心,手上用力过猛,那只鸟窝本来经过上回折腾,竟哗啦散了架,从那个树叉上掉下去,毛羽和柴草顿时纷纷扬扬飘落。与此同时,在树枝的最顶端,至少有两只老鸹嘎嘎地冲他尖叫,它们时而从枝头上飞起来,绕着如盖的树冠盘旋,时而又草草落在枝上,一连声愤怒地鸣叫,突然失去巢穴的惊惶和恼火,让老鸹们不知所措。
我听不懂老鸹们说什么,但也就在那一刻,看着它们上下翻飞急不可耐的样子,我忽然像是能理解鸟儿的难过和无奈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爬树掏鸟蛋的勾当,我不知做过多少回了,但似乎从来也没有替鸟们好好想过,唯独这一回不同了。眼看着那对老鸹唧唧喳喳冲我这个野蛮的侵略者大发雷霆,我就不能无动于衷了。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我跟这些可怜的鸟儿有相似之处,我自己的家就像刚才那只岌岌可危的鸟巢,被一伙强悍的家伙顷刻间捣毁了,我的爸妈也叫他们推推搡搡带走,从此不知去向生死未卜,我更是像一只羽翼未丰的孤雁,不得已离开生我养我的巢穴,开始满世界流浪。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很理智地从树上迅速地爬下来。还好那只鸟窝正好落在茅房的棚顶上,我就想把它捡起来,然后重新放回到原来的地方,最好再给老鸹们加固一下,要知道我已经很对不起它们了。那样对两只鸟可能会是一种安慰,也不至于让鸟们今晚无家可归吧。很多时候,人做事善与恶就在一念之间,那一念转瞬即逝,若是没有抓住,世上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从树上跳下来,我又一步一步朝那茅房的半拉破棚顶走过去。我肯定连做梦也想不到,一场极其龌龊的意外即将发生,这事对我来说真是倒霉透顶了。镇上的这类茅房是非常简陋的,只在人们蹲坑位置的顶部,担上几根细木棍和破草席子,再随便地糊上一层房泥。因为风吹雨淋,年久失修,当我笨手笨脚踩到上面的时候,险情是可想而知的。我猛然间感到脚下一软,又忽地往下一陷,整条腿咕咚一下就深深地踩踏进去,感觉就像掉进了万丈深渊。接着,我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像一只脱离轨迹的陀螺,惊恐万状地跌进了下面的茅房里。我甚至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来自茅房里的巨大的尖叫声,就跟火车拉汽笛一样猛烈地叫嚣起来。
茅房里面居然正蹲着一个女人,她的叫声带着不可遏止的羞愤,几近歇斯底里了。
“快来抓流氓啊!”女人冲着街道方向不顾一切破口疾呼,她好像面临着一场生死抉择。“快来人呀,这里有流氓,别让他跑啦……女茅房里出流氓啦!大伙快来抓啊流氓……来人哪!”
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
派出所人带乔雷走的时候,正赶上乔虹出门找哥哥回家吃饭。在这个家里,除过乔万金,目前就数她是真心对乔雷好。当时,丁裁缝在家里忙着给别人熨一条裤子,人家跟她说好了下午要来取的。乔虹忽然慌慌张张跑进她家里,两只手不停地跟她比划着,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丁丽英就知道情况不妙,一开始她误以为是乔虹她妈又犯疯病了,也顾不得手里的活,跟着乔虹往派出所方向去了。
丁丽英几乎是喊着问乔虹:“是不是你爸让人逮起来啦?”乔虹却使劲冲她摇头。丁丽英转念又想了想,说:“那会是谁呢?总不会是你们家乔雷吧?”乔虹听了急忙拼命点头。丁丽英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姓曹的肯定又来找茬了。“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天的!”她一面咬着牙自言自语,一面拉起乔虹往镇委会一路飞奔。
镇委会大门口有个把门的,丁丽英边往前走边动脑子,到了门口没敢说去派出所的事,只说她们是来找镇长老辛的。门卫又问她跟镇长啥关系。丁丽英灵机一动,说她是个裁缝,今天专门来给镇长量裤子尺寸的。门卫一听二话不说就放她俩进去了。
丁丽英拉着乔虹往里走,镇委会在院里头一排房子里办公,派出所在后一排。丁丽英还是没有去派出所,而是直接去敲镇长的办公室门。镇长老辛正坐在桌前悠然地吸着烟,面前展开着一片报纸,丁丽英一进门就跟他寒暄:“我来这里办个事,正好顺路看看镇长。”老辛眯缝着小眼睛,目光翻过老花镜片对她笑着说:“我说一早起这喜鹊就在外面的树头喳喳叫不停,哪阵香风把你吹来了,稀客,稀客啊。”老辛就把头上的灰的卡帽子正了正,从椅子上款款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丁丽英跟前,又慢慢地伸展开手臂,跟预备好做操似的,用力扩了扩胸,煞有介事地说:“丽英啊丽英,你的手艺那是野狗撵鸭子——呱呱叫!我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合身的衣裳,你看看,怎么样?”话刚说到这,他又突然顿住,好像这才注意到,跟丁丽英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人。
老辛便上一眼下一眼盯着乔虹,反复地看了又看,然后,不停啧着舌说:“呵,没听说你有个闺女啊,咋悄没声就冒出个这么心疼的小丫头?”乔虹听他这么一说,羞得赶紧把头低下去。丁丽英赔着笑说:“镇长啊,我咋就不能有个闺女?唉,实话跟你说吧,她呀,算是我干闺女,人长得可俊呢,你老人家真是火眼金睛啊,一下子就瞅上了!”说着,又上前一步往他耳边凑了凑,才低声说:“只可惜,这丫头打小就不能说话。”老辛长长地哦一声,说:“原来是个哑巴,怪可惜的!”听镇长这么说,丁丽英赶忙就着话头往下扯:“谁说不是呢,说起来也都是可怜人。今天呀还就得麻烦镇长,就是这小丫头的哥哥,刚才不知咋地,就让派出所抓起来了。”
老辛一听这话,马上堆出一脸很官相的严肃,目光重新审视着站在一边的乔虹。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说:“原来他们还是一家子呀,我也是刚刚听说的,这小子忒没出息,你说他干啥不好,偏偏爬到茅房上看女人屁股,结果掉下来叫人逮住了,完全是咎由自取嘛!”
丁丽英听完,红着脸解释道:“依我看,他品行不坏,不像是那种人,倒还有些正义感的,就拿上回来说吧,他还真帮我……”话说了半截,丁丽英又止住了,忙又红着脸改口说:“镇长,我估计这中间一定有啥误会呢,这孩子还年轻,往后路还长着呢,可不能毁在这种事上。”
老辛不以为然,反问道:“误会?眼下上上下下都闹严打呢,这叫宁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坏蛋!”丁丽英一听,着实吓了一大跳。乔虹早已是眼泪哗哗直流了,一个劲儿地拽丁丽英的衣襟。丁丽英就换上一副恳切的语调开始求老辛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无论如何得先让我们跟他见一面,也好把情况搞清楚,他毕竟年纪还小,有啥事我给担着。”
好话说了半箩筐,丁丽英是一再央求人家千万得帮这个忙。一开始,老辛就是不点头。丁丽英实在没话可说了,就说:“镇长往后你的衣裳我全包了,保证件件都让你老称心满意,我呢绝不收你一分工钱。”老辛笑眯眯地说:“我这个人向来是讲原则的,可从不白拿群众一针一线。”丁丽英说:“那是自然,要不咋非让你做咱五尺铺的父母官呢。”老辛听了哈哈一笑,说:“你呀不光手艺好,嘴也甜得很哩。”
后来,见老辛还是迟迟不肯表态,丁丽英只得绞尽脑汁想出老辛这辈子最爱听的一句话,因为丁丽英心里很清楚,这话不说则已,只要一说出去,那就是覆水难收,可也是杀手锏,能解决大问题。原来镇长老辛很晚才有了一个儿子,不承想他儿子辛爱华是那种老天生就的呆傻儿,一年四季脸上总是鼻屎憨水胡乱抹着,平时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周全,老是傻兮兮地冲别人笑。大伙私下里都管他叫“辛鼻涕”。这自然是老辛这辈子最大的一块心病:将来去哪里给他讨个女人呢,好姑娘谁个又愿意跟了他?
所以,丁丽英凑到他跟前低声说:“将来镇长你家爱华的婚事,全包在我身上,你看好不好?我一准给他踅摸个好闺女。”老辛一听,立时喜上眉头的样子,犹犹豫豫半天终于松了口,答应可以去跟派出所的人说说看。不过,老辛临出门前又回头对丁丽英说:“丽英啊,你可不能食言,到时候我就等着喝儿子的喜酒了,我家爱华的事就全托付给你了!”事情已经逼到这里了,丁丽英只好连连点头应诺。她就想走一步看一步,上啥山唱啥歌,谁叫事情赶到这儿了呢。
我原来以为自己肯定要被关上一阵子。想不到后来丁丽英和乔虹一来,派出所真的就把我放了。
我们仨转身往回走。刚到前排房子跟前,忽然听见有人喊丁丽英的名字。我们回头看着,听见丁丽英说:“是镇长啊,叫我有事啊?”我才知道那个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男人就是老辛。
这是我头一次看见他,估摸着他跟我干爹年纪差不多,却生得很粗壮,站在那里好像快要把门框撑开了。老辛不冷不淡地说:“小丁同志,你再来一下,我还有话说。”他人就懒洋洋地转过身去。丁丽英赶忙嗳了一声,又嘱咐我和乔虹先回家去吃饭,还让我把自己好好洗洗,换身干净衣服。她心可真细,难怪能当个好裁缝。我满面羞愧地冲她点头。她自己径直去了镇长办公室。事情过去很久后,我总是忘不了这天丁丽英的背影。人和人之间真是奇怪,本来,我跟这个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跟着干爹来到五尺铺,我越来越发现,好像在冥冥之中,我跟丁丽英的接触和联系日渐紧密了,而这一切都不是我有意的,仿佛有一股神奇莫测的力量,无影无形,却又在暗中推着我。
这时候家里再没别的人。
乔雷一回去,就径直从伙房的水缸里舀了半桶凉水,提到院里,再把桶里的水倒在洗脸盆里。随后,飞快地脱了衣服裤子,短裤可没脱,就那样蹲在院里,使劲把盆里的水往身上不停地扑拉。虽说是大夏天,可清水一沾身,乔雷还是禁不住打了两个冷战,接着还打了个很响的喷嚏。他洗澡的时候,乔虹本来是呆在屋里的,他喷嚏打得山响,她不可能听不到。她怕他着了凉,忙从屋里把暖瓶提出来,把开水兑到脸盆里,边兑水边伸出两根手指,在脸盆里轻轻搅试着,觉得水温可以了,又提着暖瓶安静地站到一旁去。
后来乔虹又从屋里抱出一团衣裤递给了我,我愣了一下,才拿在手里好奇地翻看。原来是干爹穿过的旧衣裳,不过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干爹衣裳的袖口和膝盖处都补了大块大块的蓝布补丁,好像原来旧了的地方反倒成了点缀。我刚把干爹的一件旧布衫套在身上,扣子还没系好,乔虹却已经把我的脏衣裳全部泡进洗脸盆里了。随即,她又默默回屋去,拿来那块用得比羊舌头还短小的胰子,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把袖子卷得高高的,嚓嚓嚓地搓洗起来。
我急忙乘机回屋,把那条湿漉漉的裤衩也索性脱了,再换上干爹的裤子。裤腿像笤帚头,在地上扫来扫去的,袖子也一样,一甩一甩的,简直跟唱大戏的一般。
晚饭是乔云做的,乔雨在一边打下手,其实,她也就帮忙拣拣菜淘淘米。至于她们俩到底在一起唧唧咕咕说了些啥,乔雷和乔虹都没听清。饭做好了,乔万金也没回来,乔雨就说大伙儿先吃。乔雷到饭桌上一看,她们俩已经呼噜呼噜吃起来了。疯干妈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对着自己的饭碗发呆,好像那东西不是用来吃的,乔虹就拿起勺子给她喂,喂一口,她嚼两下,不喂,她又呆瓜似的不动了。乔虹就跟哄小孩子似的一会儿摸摸她的脸,一会儿把勺子送到她嘴边。
桌上没有乔雷的饭。他只好去伙房自己盛,可他揭开锅盖一看,竟然都泡上刷锅水了,这才意识到,她们竟没有煮他的饭。乔雷闷声回到堂屋,那姐妹俩正低头扒拉饭。乔雷发现粮柜子上还有多余的一碗,想都没想就过去伸手拿。乔雨马上使劲干咳了两声,好像嗓子里卡了一根鸡毛。乔云闻声故作紧张地说:“哎哟哟,你说说我,咋就忘了做他的饭了,老觉得家里就我们四个女的。”一边说一边又回头装模作样地数了数屋里的人数。“柜子上倒是还有一碗饭,可那是我给爸留的,你要是吃了呢,爸回来就没吃的了。要不这样你看行不行,等我们吃完了再给你重新做一碗?”
乔雷的手就空悬在那里,像蹩脚的小偷被人当场捉获,进退两难。接着,乔雨也阴阳怪气地说:“有的人真不要脸,我要是他呀,干脆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哪还有脸皮回家吃饭。”乔虹一连给疯干妈喂了两勺,疯干妈就鼓着腮帮子看天花板。乔虹把手里的碗和勺子放在桌上,把她自己还没来得及吃的饭端到乔雷面前,用手指了指她的饭,又指了指嘴。
乔雷懵懂地看着她,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饭碗,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想说,径自往外面跑去。
我在外面东游西荡了一大圈,肚子里的那股恶气也就渐渐消了,取而代之的是肚子饿的呱呱声。
当我踟躇地路过丁裁缝家门口时,忽然就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一想到今天要不是丁丽英帮忙,我可能还没有获得自由,说不定正被关在一间漆黑阴潮的小房子里受罪呢。所以,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进去,跟人家好好道声谢。我犹豫地敲了几下门,也没听到一点儿回音,我才意识到时候已不早了,人家恐怕早睡下了,我想还是改天再来打扰吧。
就在我转身走出六七步远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乔雷,你等一等!”我简直高兴坏了,要知道这种时候我无异于一条丧家犬,我生怕这只是我的一种幻觉,迟疑地回过头去,见她就站在自家门口,身上披了件薄布衫,两臂交叠恰到好处抚抱着胸部。丁丽英说:“快进来吧,我猜着十有八九是你敲门。”这话倒让我觉得惊讶,她是搪塞我呢,还是先知先觉真能猜得到,总不会是心有灵犀吧?我稍一愣神的工夫,丁丽英已走到我跟前,顺手拽起了我的胳膊。我立刻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影子,一路轻飘飘地跟着她,无声无息地走进院子。
她反手将院门闩好,又回头对我说:“还没吃饭吧?肯定饿坏了,你先进堂屋里坐坐,我这就把饭菜热热去,你将就着吃上点儿。”我更加迷惑了,她不仅猜到是我,而且,还准确地猜出我是饿着肚子来的,这也忒玄乎了!
昏黄的灯晕下,是那张裁剪衣服用的木头案子,上面铺着厚厚的白帆布。案子旁边是一台半新不旧的缝纫机,机器的身子在灯光的笼罩下,显得细腻而又神秘,好像一个身着黑绸缎衣服的女子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缝纫机针头底下,压着一片正待加工的藏蓝色布料。看来,在乔雷到来之前,丁丽英正忙着缝衣服呢。
现在,乔雷再次看到那只熨斗正安静地立在窗台上,里面没有盛炭火。因为长期使用,那种发白的灰烬已经顽固地镀在熨斗内壁上了,从外面看,它确实坚硬无比,可从炭斗内一看,它更像一只苍白的空巢,缺少了那种火红的激情和生命力,只不过是只沉甸甸地黑铁块,冷冰冰地搁在窗台上,无声又无息。乔雷简直想象不出,那天它的战斗力和巨大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它是怎么炽烈地烫伤那个坏蛋丑陋的身体的,又是怎样让那无耻之徒一路杀猪般嚎叫着,歇斯底里地落荒而逃。
丁丽英到底手脚麻利惯了,不等乔雷把屁股下面的凳子焐热乎,她已将饭菜弄好端了进来。一摞油亮油亮的烫面饼,一碗高粱米稀粥,外加两根洗干净的黄瓜,上面还挂着细小晶亮的水珠。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白天人家搭救过他一次,此刻又拿出这么多好吃好喝的来招待他。乔雷一时竟有点儿结巴起来:“我、我、这、这、饭,你、你……”话音未落,丁丽英噗嗤一下捂着嘴乐起来。“快好好吃,别你呀我呀的啦!”她放声一笑,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轻盈而欢快的声音。
说心里话,我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家庭的温暖氛围正静悄悄地将我包裹起来。这感觉也许正是我这个人最欠缺的东西,尤其是在今夜。
丁丽英总是盯着我看啊看的,让我或多或少有些忐忑了。还有屋子里橙黄色的灯光,以及灯光落在所有物品上的那种静谧又带着古朴的气息,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就像在遥远的梦境里,唯独她在我面前是真实可信的:饱满的脸盘,匀称的身材,落落大方的举止,以及面对我时表现出的那份真诚和友善,可以说这一切既让人感到震惊,又有点儿茫然了。一个流浪儿突然面对这样的一种优待,无论如何都会感到紧张和惶恐的。此刻,我唯独让自己尽量不再去想那些伤心的往事,以免它们破坏了眼前这美味的饭菜和我的好胃口,因为在这种温馨的场合,还有什么不可以忍受的过去和痛苦呢?
很快,我就吃下了那厚厚一摞饼,又喝光了那碗粥,两根黄瓜当然也全让我报销了。我的肚子饿起来,简直能装下一头小猪。我不由得打了几声响嗝,丁丽英问我好不好吃,我只顾一个劲儿冲她点头。她呢,边忙着收拾桌子,边跟我说:“往后你想吃啥,就来吱一声,我随时给你做。”这话听得叫人嘴馋得直流口水。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顺便还拿我干爹的长袖子蹭了蹭油乎乎的嘴巴。这顿饭不知要比干爹家的饭好吃几百倍,干爹家人多,饭里没有几滴油水,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又饿了。我猛地又想起乔云她们成心不给我做饭吃,此刻竟有种因祸得福的快感,我不但没有饿着肚子,反而吃得比她们谁都好,这感觉真的很惬意——今天肯定是我一生中最不寻常的一天。
一旦身体不再遭罪的时候,脑子就会活泛起来。我吃了人家那么多的好吃头,总不能抹抹嘴就开溜吧,那样也显得太不尽人情了吧。我本来是向人家道谢来的,可一顿好饭竟吃得把这茬儿忘得一干二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起了到干爹家后发生的一些事,还有我对疯干妈的印象,我对乔家三姐妹的看法,等等。说着说着,我竟把自己心里藏着的怨气和不满都带了出来,我甚至向她承认,今晚差点就一去不回头了。丁丽英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相反,她显得极平静,她的脸上浮现出两朵成熟的红晕,她整个人像一块好看的花布挂在我面前,弥散出淡淡的香味。
她很有耐心地听我把肚子里的话一股脑说完,才看着我的脸说道:“打头一回,我在乔万金家看到你,就觉得你也是个苦命人,命是老天给的,咱谁也拗不过。就像我一样,说来也是苦命人,可我没把这当回事,该干啥照干啥,日子照样一天天过下来。你呢,既然来了这里,就得学着慢慢适应么。乔雨她们那样待你,也是人之常情,有时连一奶同胞的兄弟,还争得你死我活的,何况你是个外人呢?你要记住,不管别人咋样待你,你呢要拿真心换人心,时间一长,我想,她们就算都是石头人,你也能把它焐热乎了!”
我是真没想到,丁丽英能说出这么一番热乎乎的话来,说句心里话,就连我亲爹亲妈也从未跟我说过。我边听边不住地点头,对眼前这个女人油然地生出了些许敬意。也许,她说的是对的,我现在太敏感了,太在乎别人说什么和做什么了,可我自己到底又干了些什么呢?我不能要求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我根本没有那种资格。
听大广播里预告电影消息,说晚上要放《洪湖赤卫队》,还说是带彩的。我和乔虹早早就吃完了饭,带上小马扎出门,准备去抢个好点儿的位置观看。
电影正式开演了。眼前顿时一亮,银幕上色彩鲜活的景象把所有人都给惊呆了,每根脖颈都最大限度地被拉长,再拉长,长得不能再长了。感觉好像天空根本不该是那么瓦蓝瓦蓝的,树林草丛不该是翠绿翠绿的,人的脸不该是肉色饱满的,而那些嘴唇更不该是那么鲜红的……总而言之,银幕上的一切颜色都来得比生活更加迅猛和鲜艳夺目。我耳中猛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犹如炸弹突然爆炸,眼前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观众正前方的银幕就忽然熄灭,变黑了,半天才又渐渐显出幕布原有的苍白面孔来。
原来是放映机发热引起的火。胶片在吱吱旋转的片带轮上,变成一条卷曲的火龙,塑料胶片燃烧后所产生的熏人眼鼻的嚣张臭气,迅速地在人堆里弥漫开来。靠近放映机周围的一大群男女老少,顿时大声喊叫起来,大伙儿跟一群无辜的绵羊似的惊惶失措,骚动不安。人们纷纷朝四下里闪躲逃窜。
我和乔虹刚反应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拉住她的手,我们俩就已被落荒而逃的人群给冲散了。
起初,我只是慌乱地在人群里呼喊着乔虹的名字,四处张望着寻找她。突然,一截摇摇晃晃的电线火蛇样横在我眼前了,那线烧得吱吱啦啦作响。我想都没想就抄起手里的马扎,冲着迸射着火星的电线连着挥舞了几下。电线是临时从旁边的一根电线杆上接过来的,被我那么用力一挥,当即就扯断了。一旦电源被断开,危险也就宣告解除了。
放映员老猫很快就把火扑灭了。在我转身要离开时,他大声叫住了我,并走过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小伙子啊,今天亏了你帮我忙啊!”
那感觉就像,刚才电影里刘闯跟韩英革命同志之间那种友好而有力的一次紧握。
“这火一烧起来,弄得人手忙脚乱的,我都忘了先断开电,只顾着扑火了。”放映员老猫脸上有一层浸了汗水的黑灰,上身只剩一条背心。他人骨架宽大,却干瘦如柴,大概是经常熬夜的缘故。此刻,他整个人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多少有些死里逃生的狼狈相。“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这么勇敢,遇事处理得很果断嘛!”
老猫这样一通表扬,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不知该说点儿啥好。我一直傻乎乎地站在老猫面前,一个劲儿挠自己的后脑勺,好像那里生了一窝虱子。
老猫见我愣在那里不动,就让我索性再搭把手,帮他把那些放映器材规整规整。最后,老猫又自报家门说他叫毛志国,早先是毛泽东思想文化宣传队的一名放映员,现在是五尺铺镇的放映队队长。我听了直想笑,怪不得别人叫他老猫呢,原来他姓毛嘛,加上五尺铺这个地方人发言有些怪怪的,老毛老毛叫着,难怪他会变成一只可笑的“老猫”了。我也好奇地问他怎么就一个人来放电影,他解释说:“我们放映队统共就俩人,另外一个年轻些,老婆刚生完孩子,他回家伺候月子去了。”
听他这么说,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实在是太好笑了。我原以为他们的放映队有很多人呢,没想到他这个队长几乎是个光杆司令。
直到帮放映员老猫收拾完幕布、喇叭、电线、机器和桌凳,看他蹬起一辆满满当当的人力三轮车,吱吱扭扭消失在夜色中,我才意识到时候不早,该回家去了。
我几乎是一路奔跑着回去的,当时心里多少有种很满足的感觉,既因为这场好看的彩色电影,又因为认识了老猫这样一个人。分手时,老猫还特意跟我说,以后镇上再放电影他会预先给我留个好位置的。人和人之间真的非常奇怪,在这场电影之前我们素不相识,可就在一个来钟头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跟老猫好像一下子成了忘年交。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好像挺喜欢我的,这不单单是因为我帮他忙的缘故。我像马驹一样奔驰在巷道里,手里拎着那只刚刚立过功的马扎,心情好得一塌糊涂。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等我到家以后,才知道乔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我二话不说,又连忙往外跑去。
巷子里黑咕隆咚的,唯一的一盏路灯在很远处亮着,昏暗的灯光比萤火虫的屁股亮不了多少。我沿着巷子跑到街上,路过的几家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就在距离我几步远紧靠着语录碑下面,有只矮小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并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借着从不远处投来的一丝朦胧晦涩的灯光,我渐渐地看清了她的样子,又好像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我的身心一点一点感觉到的。她死死抱着我时痛不欲生的战栗,她抽抽噎噎无法诉说的喑哑的声音,还有,她此刻叫我不敢正视的随时可能熄灭掉的幽暗的眼神,面对这一切我简直不知所措了。
事实上,对于这晚发生的事,我当时的认识根本就很肤浅和有限,我仅仅以为乔虹因为找不到我,而躲在那里着急得哭鼻子呢。或者,她只是被那些看电影的人群在混乱中挤推倒了,在地上重重地跌了一跤,也就仅此而已。以我那时的年龄和阅历,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至于其他不好的东西,我根本就意识不到。我也不可能往别的地方去胡思乱想。
我把乔虹从地上扶起来,轻轻地拍掉她身上的灰尘。她的上衣扣子竟然散开着几粒,我默默地替她重新扣好,有一粒竟不知去向。我安慰她说:“不哭了,咱们赶紧回家吧,要不她们该着急了。”她无声无息站在那里像根木头。我又说:“来吧,哥背你回去。”她还是一动不动的,像只木偶,要是放在往常,她可能早迫不及待地趴到我背上来了。
后来,还是我硬把她背到身上的,她身体很凉,感觉不到一点儿温度,像一块薄冰。我一路背着她往回走,觉得她轻轻的,似乎没有什么分量。
等到家把乔虹放下来,乔雷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靠近肩膀头的地方湿漉漉的。原来,乔虹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