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12月,上海老牌报纸《申报》的副刊“自由谈”实行改组,由原来的旧文人主编,改为新文人主编,鲁迅、茅盾、郁达夫、老舍等新文学作家的作品陆续出现在“自由谈”上。这是新文学作品走出象牙塔走向市民社会的一个标志性事件。由此,一个刚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年仅二十八岁的青年走入人们的视界,他就是《申报·自由谈》的主编黎烈文。
当时有人把鲁迅、茅盾称作《申报·自由谈》的两大“台柱子”,黎烈文顶住压力,大量发表鲁迅的杂文,鲁迅也十分支持和关爱这个年轻人。他在文章中,谈到黎烈文的个人遭遇也充满关切和期待。鲁迅说:“不久,听到了一个传闻,说《自由谈》的编辑者为了忙于事务,连他夫人的临蓐也不暇照管,送在医院里,她独自死掉了。”(《〈伪自由书〉前记》,《鲁迅全集》第5卷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我是后来读到黎烈文在《崇高的母性》中的那些忧郁、沉痛的悼亡文字,才多少体会到他的心境:经过十年漂泊,他们夫妇深情相爱,有了家有了孩子,偏偏这时,其中一个人撒手而去,这完全打乱了一个正当年的人的生命节奏。所有的悲哀化作眼泪,滴成文字:“我独自睡在你临终的床上,我用着你临终所用的被和枕,我总望你给我一个梦,可是没有,天亮了,我只好倚枕呜咽,对着你的照片垂泪。冰,你忘了我吗?”(《写给一个在另一世界的人》,《崇高的母性》第3页,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2月版)
这个时候,来自长辈的温暖简直就是照亮内心的眼光。他一个大男人抚养小孩在很多地方常常力不从心,有一次到鲁迅家,看到海婴的绒织衣服很好,黎烈文无意中赞美了几句,问购衣处,没想到鲁迅说是许广平织的,并立即让他选定颜色,让许广平织一套送给黎烈文的孩子,“后来,又觉得单是秋季的还不够,并叫许先生连冬季的一套也代我织了。这两套衣裳,可以说是我的小孩穿过的两套最美的衣裳,这里面不单是包藏着许广平先生的优良的手艺,同时也织入了一位伟友的真挚的友情。”(《真是一个好老先生啊》,《黎烈文全集》第13卷第433页,作家书局2011年9月版)那些与鲁迅交往的细节,在黎烈文的头脑中历历在目:
每次到他家里去了,我常是被他和许广平先生的殷勤的招待,弄得有些惶惑。在爱留朋友吃饭一点上,我觉得鲁迅先生很像我们家乡的一些亲戚长辈。四五点钟的时候到他家里去,他要留吃晚饭,那是不用说的了,有时,我因为不愿太多扰他,特地选着距离晚餐时间很远的两三点钟去看他,结果也一定给他留着长谈,等你要走时,他便说:“我们提早吃饭。”还是叫你吃了晚饭再走。(同前,第433页)
一个年轻人在成长的道路上,有这样的师长关爱、扶持,哪怕是呵斥,那是何其幸运的事情啊。难怪黎烈文、萧军、萧红、黄源这些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鲁迅。当然,还有巴金。巴金与黎烈文从相识到相知也与鲁迅有着直接关系。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1933年,黎烈文为《申报·自由谈》托人向巴金约稿,两个人渐渐成了朋友。巴金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过《薛觉先》、《游了佛国》、《三等车中》等“旅途随笔”。后来黎主编《中流》,巴金收在《短简》中的很多自述文章,如《我的幼年》、《我的几个先生》、《我的路》、《答一个北方青年朋友》、《答一个“陌生的孩子”》等都发表在这个刊物上。然而,真正将这批年轻作家聚拢在一起的是鲁迅巨大的精神感召力:“那时几个熟人都在编辑文学杂志,在《作家》(孟十还主编)、《译文》(黄源主编)、《文季月刊》(靳以主编)之后,烈文主编的《中流》半月刊也创刊了。这些人对文学和政治的看法并不是完全一致,但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情,就是对鲁迅先生的敬爱。烈文和黄源常去鲁迅先生家,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看望先生,出来常常对我谈先生的情况,我有什么话也请他们转告先生。据我所知,他们两位当时都得到先生的信任,尤其是烈文。”就这样,“到了1936年下半年我们就相熟到无话不谈了”(巴金:《怀念烈文》,《巴金全集》第16卷第20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他们两个人还共同起草了《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拿去请鲁迅和诸位朋友签名后发表。当“两个口号”引起轩然大波时,又是鲁迅站在前面替他们遮风挡雨(关于《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起草情况,可参见巴金《谈〈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起草经过及其他》等文,收于《巴金全集》第19卷)。
在黎烈文、巴金这一辈人的记忆中,一定都有着一个30年代的梦,那是他们风华正茂、才华大展的岁月,他们用青春书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辉煌篇章。1975年9月尚未获得完全自由的巴金,在信上谈到“30年代”旧梦犹存:“你这次来沪,相聚的时间并不多。路远,车挤,还有上了年纪,热情衰减,要是在30年代,路再远,一天还要跑几次。但究竟晤谈了好几次,使我又想起在鲁迅先生周围的那些日子。我们当时的那种热情,多么值得怀念!”(巴金1975年9月14日致黄源信,秋石、黄明明编《我们都是鲁迅的学生——巴金与黄源通信集》第86页,文汇出版社2004年11月版)萧乾也念念不忘那时的生活:
那是很热闹的两年(指1936、1937年——引者):孟十还编着《作家》,靳以先后编着《文季》和《文丛》,黎烈文编的是《中流》,《译文》则由黄源在编。我们时常在大东茶室聚会,因为那里既可以畅谈,又能解决吃喝。有时芦焚、索非、马宗融和罗淑也来参加。我们谈论各个刊物的问题,还交换着稿件。鲁迅先生直接(如对《译文》)或间接地给这些刊物以支持。当时在处理许多问题上,我们几个人都是不谋而合的,例如我们的刊物都敞开大门,但又绝不让南京的王平陵之流伸进腿来。(《挚友、益友和畏友巴金》,《萧乾文集》第4卷第254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大东茶室”相当于一个文艺沙龙,聚集着当时文坛上一批生机勃勃的文学力量,直到抗战的烽火打碎了他们的沙龙梦,大家不得不各奔东西。
1938年10月,巴金和黎烈文在香港还有意外的相遇:
但我这次在九龙和香港的一星期勾留,却也并非全没值得留恋的地方,和巴金靳以分别已经好几个月了,这次竟以意外的机缘,在这南中国的海岸邂逅相聚,怀着感慨不尽的心情,同游了宋皇台和九龙故城,同在香港幽僻的山道上作了一回远足散步,这都是我们近年少有的盛事。……我现在追记到这里,那边澄碧的海水,蔚蓝的天空,还依稀映在我的眼底。(《战时旅况》,《黎烈文全集》第13卷第79页)
此后,巴金辗转广州、桂林、昆明、重庆等地,写书、印书;黎烈文则在福建主持改进出版社,“他做了官,但官气不多,思想也还不是官方的思想”(巴金:《怀念烈文》)。而再一次相见差不多要等上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