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回家过年,兴奋得我妻子马丽连上了两趟街,大包小包全是给家里老小买的,也给她自己挑了条大红羊毛围巾绾在脖子上,嬉笑着来我跟前,仿佛年也跟着她来到。我们说笑着张罗吃晚饭。马丽说我像个北方人,包饺子吃饺子都是那劲儿。我回她:“不然,这北方姑爷哪作算得了。”马丽扬手在我脸上抚了一下,说:“这姑爷早当上,你就慢慢做成姑爹。”说罢,用勺子舀着汤钵里的大白菜虾皮汤,呼啦啦地吃喝起来,没一会儿就见她粉脸绯红,眼神明亮,叫人看了,肯定会猜想我们的生活确实有滋有味。吃过了,我洗涮碗筷,马丽则把我们租住的小屋又仔细翻拣一回,没发现有什么遗落,却记起我妈的护皴膏没买,便拉着我一定要去买到,只说城里的护皴膏效果好。我们包好头脸,裹上厚棉衣,往四站地远的超市去。一路上,马丽紧挽着我叨个不停,大都市灯火辉煌的繁华也没能牵扯住她的目光和心事,她一心向我描画着未来的理想生活:回老家后,在县城做个能养家的小生意,赚了钱先买房,最好离学校近,方便孩子上学,有了房子后,再攒钱培养孩子,现而今一个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没几十万不行,还有爸妈慢慢地老了,也得为他们攒一份。
我问她细想起来是不是头大了。她把脑袋偏过来看着我,说:“人不就这些事,头大什么呀。”马丽说得我很惭愧,我在想到这些,是有负累感的,可我的小马丽总是明媚的,深信人生责任和人生乐趣孪生在一起。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能只想好的,坏的也应有所防备,我原想这么引导她,可又不忍。马丽虽然二十八岁,仍单纯得像根柳条,不生旁桠,对人生世界充满期待,对心中向往日夜企盼,她一次次地构想描画,将理想生活分成几个时段来实现,然后反复问我,好像我多应承几声,那所期待的就会一一摆在面前。
我在三十岁那年娶了小我七岁的马丽。结婚那天是我们冯家人十二年来最开心的,我爸我妈眉眼舒展,大小事情料理得桩桩不落还顺利;我的三个姐姐发出的笑声,迸溅向所有前来道贺的人;我呢,从容,自在,舒心。那天是正月初六,刚打春,天上有云朵游移,欲晴待晴,照映得地上的一切比晴天还明净还有质感。马丽爱家待我也有心,还时尚漂亮,娶妻如她,是称心如意了。可这在常人那儿,该是值得恭贺和羡慕,可我冯秋来冯五儿娶上这么个有品有貌的女子,就有些不对劲,可拿这事儿又没办法,让人气恼得很。自我将马丽从北京带回来,村里人见了,嘴里说着恭贺话,那神情却是别有意味,有些言语听上去明显带着嘲讽和质疑。马丽是河北人,刚来听不懂我的家乡话,但看出有人不怀善意,便问我是不是得罪了他们。我嘿嘿笑,说:“不关得罪的事,人家说你是我拐来的。”马丽一下子明白了,广众之下,亲密地拉着我有伤残的手,一起去逛离我家五里地的小镇。这孩子,心地善良,不管在家在外,但凡我遭遇这些,她就心疼。我告诉她,在我二十岁那年事故后,就被各种滋味包围过,也有想过使坏,到后来明白只有自己跳脱开来才行,便去北京打工。大城市到底广阔得多,我也变得越来越开阔,见怪不怪,他人的眼要怎么看嘴要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与我不相干。马丽听了,一心为我高兴,说:“秋来,就该这样嘛,别的人要是碰上你的遭遇,一准不如你。”我便逗她:“老天为了检验你的心地,才把我弄成这样。”马丽听了,大笑起来,把我的两只耳朵用劲往外拉。我这人,没什么志向,只求有个简单安宁的日子过着,可我也明白人一辈子能过上简单日子,也须得命运来成全。
今年是我和马丽结婚的第四个年头,我们的女儿果果上个月满了三岁,就在她生日那天,马丽一挂断果果的电话,便抱着我号啕大哭,说再也不出来打工,穷死也要守着孩子一起过。我抱着马丽,拍抚着我的这个大孩子,也动念了。自有留在老家的念想,马丽和我做了多种设想,做买卖,去附近的店家打工,或者投靠亲戚,或者搞养殖业,盘算来盘算去,最合适我们的,还是干老本行,做美容美发。可这行当,至少要去县城做,还不能做得太小,店小只能糊口,没法实现买房之类大事,做大得二三十万元投资,而我们的积蓄不过六万元,不足的只能借,或者贷款。马丽把这事看得简单明了,借款还钱,只要店子开起来其他一切都将会有。尽管我有隐忧,但没放大它,更不在马丽面前提及,任由她安心地憧憬,有希望又相信希望能实现的心念很珍贵。
我和马丽结婚后,成双入对出外打工回家过年,最称意最幸福的是我妈,只要知道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她在家便开始张罗杀鸡鸭,买猪肚子和人参,放在一起整个地细火慢煨,等我们到家,这大补的肉汤也就好了。
马丽快一年没见果果,进门不及放下包裹就叫果果。我妈听到声响从厨房迎出来:“我五儿丽儿回来了!果果在楼上看电视呢。”马丽一听,乐了,说:“妈,我上楼看果果。”不及我妈应声,她已快步上楼。我妈便叹惜她,道:“在外把孩子想够了。”我对她说:“还好,果果有你和爸带着没什么不放心。”说着我开始清整堆放在椅子上的包裹。我妈说:“女人没这宽的心。东西你搁那儿,一会儿我来收拣,快上楼去,我即刻把汤罐端上来。”
差不多一年不见,果果的奶胖脸小了,她坐在马丽的膝上,看着马丽哧哧地笑,又羞涩又娇昵,听见我进屋的声响,又扭头看我。马丽叫她喊爸爸,她咬了咬嘴唇,轻轻地叫了声爸爸,便一头扎进马丽怀里。马丽搂着果果,眼又红了。我在床边坐下,叫果果来我身边。果果抬起头,扫了我一眼,不情愿地挨我并排坐着,那会儿才看到果果长高不少,眼神里也有了小孩子的机敏。电视里的花精藤精妖媚着,果果赶紧滑下床,径自走到电视机跟前,盯着,生怕漏看了。我一把抱起她,拖过藤椅坐下来:“果果,爸爸陪你一起看《西游记》好不好?”果果仰脸冲我一笑,不言答。
楼道里传来我妈的脚步声,马丽起身迎我妈,接过她手上的碗,问我爸哪去了。我妈说还有年货没齐,上街去了。马丽说:“妈,我给你和爸一人买了件波司登羽绒服,正牌货上身轻巧,我拿上来你试试。”我妈赶紧说:“等晚上你爸回来一起试吧,赶车赶路没吃喝好,赶紧着喝汤暖暖。”说完,我妈给三只碗分别添上肉和汤。果果用勺子给我妈挑了块肉,要她吃下去。我妈摸着果果的头,心肝肉地叫。接着说:“丽儿,往后别给我和爸买衣服,我们在家有穿的够,在外给你们自己添置些像样的衣裳,古话说的是,远重衣裳近重人,莫让人看轻了。”说完,又给我们添了一回汤,才下楼去。
马丽刚嫁来时,对我妈这样的侍候,很不好意思又不知所措,次数多了,便来了压力,深觉承受不起。马丽的不自在我妈也看在眼里,背地里却更疼马丽的心德好,越发地对她好,只以为时间一长,习惯会成自然。我只得告诉她马丽不是我,这样做只会使得她不安。晚上我妈借送开水的当儿,和马丽扯闲话,她问马丽老家的人事,婆媳这样的聊天最见性情。末了,我妈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丽儿,看你和五儿共得了心,妈这心里头就安妥宽泛了,身体比前些年健朗多了,这是托你们的福。你们一年到头在外,妈想给你们做个事儿还不能,在家,就让妈侍候侍候,有儿有媳妇要我侍候是妈的福气,现在你们不懂,等老了就明白。”说得马丽眼红红的,等我妈下楼后,她说:“秋来,妈的心苦,她和我奶是一样的人,以后就随着她,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马丽能这样体恤我妈,叫我对她生了感激之情,如同我家的人因为她能嫁我而生感激一样,但生出这样的感激会让我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对自己的嫌厌。我认为,马丽所具有的以及她所表现出来的品质是人本该具有的,只应表示赞许而不必感激,尽管感激是我们自愿的,与马丽不相干,可难道是我们家人生来就容易为了一份该得的情义而诚惶诚恐?她对我妈的体恤,与体恤她奶有什么不同?世上任何一个历经苦难生活的人,难道不应该怜恤?马丽爱我嫁给我,不是施予或仅在于同情,更重要的是我们乐意在一起。尽管我深信,这样想才是对的。可生活中,我不知被什么所胁迫,还是会不时地像我的家人那样,对她怀有感恩之意。而且这种感恩不仅限于马丽,稍稍对我和家人有过帮助的人,我们都会心怀谢意,时常感念。可是帮助如果不是来自于道义,帮助者是无法传递出人该有的情义,他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人情,人情是需要永远记住并奉还的,一旦以此为资本,日后很容易在被帮助者那儿以恩人自居,叫人手足无措。当然我的马丽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再怎么表现出对她的感激,她的心她的言行清楚无误地说,我是家中一分子,你们爱我我也爱你们,和你们一起生活我是全心全意的。马丽在俗世生活中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像我妈说的一样,我的心也越来越宽泛。我妈再对她表示什么样的喜爱或厚待,我和我的三个姐姐都觉得理所当然,也知道马丽不会被宠坏。在我的姐姐们跟前,我妈要求她们厚待马丽,是马丽救了我们冯家。在我这儿,我妈顾及我的自尊心,回旋委婉地劝导:“五儿,人说有福依然在,你就是那有福的人,人生百年问名求利都有得,想得个好伴可要命里有,得马丽你就得了一生太平,她一心搁你这儿,可要当宝啊!”
三十岁的我能体味我妈的良苦用心,我不会再怨她和家里人同外人一样低看我。在我妈眼里,儿子是心高命薄的人,说话更得思虑周全。我很想依在我妈怀里,告诉她,马丽固然在我的生活中很重要,可妈妈仍是我永远的依存,我走进婚姻也是在意妈妈的想法,让妈妈能感受到人生该有的平常幸福,而我也能从中得到人所共有的欢乐。我的生命不是因为马丽而得以延活,也不是因为有了婚姻才显现出价值,有了马丽和婚姻,只是使我的生命具有常态的附着点,实际上也是一种从众随流,人群中我不会窘迫。其实我的生命还有一种遥遥望远的感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存在着,某些时候主宰我心灵的是它。
在我,一切生长在世间的物种和我一样是独个而真实的,不带任何意念,自由伸展在各自生命的维度里,而所谓人该具有的种种意识和观念与我本不相干,至少在我生命深处从来没有它们,在所有人都熟睡的深夜或夜半的梦醒后,我分明有一种了无牵挂又一切在心的安详,生命有着自由自在的轻盈,如同明月中一片自行变化的云,从无束缚。因为有了这些感知,生命的意义我哪里会止于一人一事一物。可这些话平白无端地我能讲给谁听,如果讲出来,恐怕别人会猜想我出毛病了,我只能放在心里,喃喃自语。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整整十年,我习惯了对另一个我说话,把当年那个满腔仇怨了无生意的我总算是说通透了,终于能够坦然无碍地活着,再怎么着,我也不会怯懦,于是娶亲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