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短命鬼哩。”
多年以后皋镇那些老汉们说起我二爷爷银贵,往往都是以他的短命开场。乡里乡亲打了几十年交道,语气自然不会是幸灾乐祸的戏谑,然而也丝毫没有廉价的惋惜。他们只是平淡地述说那样一种事实。这些往昔里精壮的汉子们如今都已风烛残年,他们事后诸葛般笃信银贵上年冬天就渐渐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老人们确定预料中的事情迟早总会发生。
起初银贵还经常圪蹴在西街的墙根下取暖,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人眼眯成了两条蚯蚓。后来,屁股底下添了个马扎,人终究还是不稳健。一阵风吹过,引来撕心裂肺的咳嗽,说话的气力也一丝丝地飘走了。
“是个短命鬼哩。”
二爷爷死后,乡人们不约而同地含糊了他的阳寿,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比银贵更加短寿的我的祖父金贵。
“他哥金贵死时多大岁数?”
“四十四?四十三?……”
“差不多……谁可知道!”
“也是个短命鬼哩。”
老汉们日渐干瘪的腮唇里再吐不出别的话了,仿佛我祖辈短暂的生命随风而逝之后,仅剩的只有这一双没滋没味的数字。
老妪们就要健谈得多,她们的话匣子打开了,几十年都合不上。皋镇的许多故事,都是从她们嘴里流传下来的。
二爷是祖父的二弟,即父亲的二叔。事实上,我本人并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祖父。不仅是我,连我的母亲都没见过祖父,祖父的过早离世,使他和他这位来自大城市的儿媳妇也无缘谋面。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证一位亲人的弥留之际。那一年我十岁,妹妹七岁,在我们背起书包正准备上学的清晨,堂叔公林慌慌张张跑到造纸厂家属区传递消息,说我们二爷爷快不行了,让我和妹妹快回西街的老院去见他最后一面。
西街的老院很大,一东一西各坐落着三间瓦房。东边的房子陈旧一些,是祖父和父亲曾经居住过的。自从我们家搬到造纸厂家属区后,这房子就空了,日久天长已渐渐破败。东屋后边长着一棵桑葚树,很高,顶部的树枝已经超越房顶。院子西头,住着二祖父一家,房门自然是朝东开的,进门后先要下两级台阶,也就是说,屋内的地面反要比院子里低些,这有些奇特。房子的窗户倒是面向西方,窗外就是皋镇西街的土路,那窗户又高又小。这时候是清晨,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房间里却是阴暗的,好像屋中还亮着一盏昏黄的铁罩灯。
屋里的家具都是深颜色的,古老而陈旧,二祖父此刻正躺在南屋的床上残喘,奄奄一息。他的四个儿女都守候在床头,大闺女爱云姑姑的眼睛红肿着,样子是刚刚哭过的。小姑姑爱香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有些不知所措。两个儿子,公田和公林,垂立床头,默不做声。我没有看到二祖母,她的腿脚不便,想必正坐在北屋里。二祖父的气息非常粗重,他患有长期的慢性气管炎,此刻好像只出气不进气了。
我和妹妹紧张而又谨慎地注视着他的面容,那是一张清瘦皱巴的脸,眼睛是睁着的,涣散的目光虚无地望着屋顶。他可能已经说不出话了。屋里是那样静寂,没有人说话,甚至连一声咳嗽都没有,一切都凝住了,时间仿佛死去一般。在这样的一个氛围和环境中,我心里忽然莫名害怕起来。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这时候,爱云姑姑用微弱的音量对我说,和爷爷说句话吧。于是我就喊了一声:“爷爷。”
接着我就发出了大哭的声音,但我并没有真正流下眼泪。可妹妹一下真正哭出来了,我知道她是被我吓哭的。这一刻,一股悲痛的气息在屋里升腾,几个大人也开始哭泣了,他们的心好像都碎了。
我和妹妹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太阳已经炎热起来。一路上我走得很快,心急如焚,妹妹被远远地落在后面。我非常担心上学迟到,实际上我们已经迟到了。校园里出奇的宁静加剧了我的不安。当语文老师成守芳严厉地责问我为什么迟到时,我低头站在讲台前哽咽了几声,说我爷爷快死了。成老师像是迟疑了一下,轻轻把我领到座位上,没有再说什么话。没想到,这次我倒真的哭起来了。
二祖父临终前没有一句遗言。他的离去如此彻底,好像没有任何牵挂。此前,他的身体已被转移到摘下的门板上,置于正屋明间,这样的仪式在晋南山区被称作“挺丧”。老院里支起了锅灶,一连几天都要给前来吊唁的人做斋饭。请来的匠人正在院子里干活,棺材已经打好了,只差棺材盖。漆工开始给棺材上漆,浓稠的漆料光泽黯淡,但却散发出一种剧烈刺鼻的味道,从此长久地停留于我的童年记忆中。
大殓的那个夜晚,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西街老院里回荡起来,那哭腔如此悲伤,字字血泪,仿佛承载了一个女人全部的哀怨。大哭丧歌的不是二祖父的任何一个子女,而是二祖母。这些都是母亲在我成年后讲给我的。
母亲还说,二祖母告诉她,她哭的不是男人,是自己。
祖父一家从豫北逃荒至山西垣县那年,他只有十四岁。那一年,豫北农村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庄稼减收了九成,接着又遭遇大规模的蝗灾,大片的田地最终颗粒无收。
他们兄弟三人,在寡母(祖父的母亲)的带领下,跟随逃荒的人群出了村。按照中原人历来的逃荒传统,他们应该往西走,沿着陇海线,西安、宝鸡、天水,这些国统区的大后方才是主流的逃荒方向。令人诧异的是,我这位没什么文化的曾祖母却凭着女人的直觉,毅然选择了向北的山西方向。要知道,晋南当时已是沦陷区,山西本身也属土地贫瘠、灾害频发地区,然而这个倔强的河南妇女看似偶然的抉择,却为祖父们创造了一条生路。
“亏你太奶,一家人都活不到现在。”
后来的事实印证了乡人的话。向西去的逃荒队伍,因为距离遥远,以百万计的流民绝大多数都在路途中因饥饿、疾病、踩踏事件而死于非命。曾祖母带领三个儿子,只走了两天两夜,就来到晋南山区的垣县皋镇。
祖父名叫金贵,是三兄弟中的长子,二弟银贵,老三铜贵,有着其他两兄弟及一般人不具备的语言天赋,到达山西后,他很快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日本话,给鬼子当上翻译,过了几年吃喝不愁的汉奸生活。三年后,日本人战败投降,我这位三爷爷从此销声匿迹。坊间对此一直存在两种说法,一种是说他在那年夏天被中条山上的游击队员投进井里淹死了,一种是说他由于深得日本军官赏识,在战败后被带回了日本。不论怎么说,此人已无踪迹可寻,曾祖母生前对这个小儿子也讳莫如深,因此他只是抽象地停留于我模糊的家族记忆中。
土改工作队进驻皋镇后,开始发动群众,分片召开斗争会议,没收了地主的土地,祖父一家分到了几亩薄田和一头耕牛。这头村里最健硕的耕牛原先是王长田家的,王家一共有田产十五亩多,工作队认为他家还有一些隐匿财产,就把王家定性成了地主。王长田的老婆不服,找到工作队理论,说她家的田地是日本人投降后1946年才置办下的,转过年来王长田还应征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家里现在只有一间土坯房,不应该算地主。土改队坚持认为她家地多,还有过雇工,就是地主,一点儿都不冤枉。后来,王婆上缴了二十多块银元,并主动要把耕牛分给最穷困的祖父金贵家。根据政策和王家表现,王长田家被评为“守法地主”。
这一年,祖父金贵已快二十岁,到了娶亲的年纪。性格木讷的他显然无法独立自主完成这件人生大事,曾祖母为此不由忧愁起来。她把这件事托付给平日里互有走动的王婆。王长田家的土地分给贫农后,又重新恢复了普通农户的面貌。从此,王婆以我祖父金贵的婚事为起点,成为皋镇远近闻名的媒婆,并在后来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先后促成了我家两代人的几桩婚事。
那年秋天,经过王婆不遗余力的热心张罗,很快给金贵撮合了一门亲事。
祖母就是这时候走进我们家的。
按照皋镇一些长久流传但又难辨真伪的说法,祖父正是死于祖母之手。
祖母姓申,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原先在别人家当过童养媳。那是一个比她大二十八岁的瘸腿男人。在早年的农业山区,身体的残疾基本上宣告了劳力的丧失。田间的劳作,显然是指望不上的。但他却是一名牙医,因此积攒下一些财富。至少具备了可以通过钱财收买一名童养媳的财力。祖母那狠心的父亲,在揭不开锅的光景里,为了几袋粮食,就把年幼的女儿许给了这个瘸腿老男人。
年轻的祖母十六岁后和男人圆了房,第二年就生下一个哑巴闺女。
从辈分上说,这个和父亲异父同母的女性,我和妹妹应该称之为“姑姑”。在后来的岁月里,祖母的最后一任丈夫老宋业已离世,但祖母却还健在的那段时间,“姑姑”经常主动来到我家造访,当地叫“跑亲戚”。
通常是正月里,每次到来时总会捎来二十几个新出锅的大白馒头作为新年礼物。她居住的村庄,距离母亲所在的工厂不过五里路,有时候路上走得快,到我家时馒头都还冒着热气。她来了,无非就是和我们家人一起吃顿饭,饭后,她一定要争着洗碗、打扫餐桌。然后,在那台“凯歌”牌黑白电视机前坐一会儿,也没什么可聊的——她是个哑巴呀。出于基本的礼貌,母亲让我们称呼她“姑姑”。因为陌生,也许是某种蔑视,我和妹妹都不愿意叫她。
现在回想起来,她虽然是个哑巴,却是绝顶聪明的——她甚至可以从我和妹妹的口型和表情中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有一次,我和妹妹因为一件玩具争执不下,互不相让。哑巴姑姑恰好在此刻到来,我们情不禁地地把心里的怨气迁怒于她,肯定是说了一些十分不友好的话,怪她总是不请自来,没皮没脸的。哑巴姑姑显然“听”懂了我和妹妹的牢骚话,一副生气的表情。
俗话说“十聋九哑”,哑巴人多半是因为耳聋,无法学习语言。那她是如何“听”懂的呢?我的心里不禁十分惊诧。好在母亲及时补救,打了圆场,这才慢慢将她哄好。母亲问她家里情况,丈夫性格怎么样,对她好不好?哑巴姑姑连连点头,一边用手比划。母亲不解其意,她找来纸笔,写下几个字:“老实人。力气大。”母亲说:“那敢情好。”她就笑了。母亲又问她儿子有没有结婚,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她看看我妹妹,走到她跟前,用手在妹妹腰间比划着,又做出其它一些手语——这次我也大致明白了——意思是说她儿子结婚后生下个闺女,已经会走路了。
关于哑巴姑姑称谓的问题上,父亲和我们站在了同一立场。每次姑姑离开后,母亲难免在父亲面前抱怨我和妹妹缺乏基本的礼貌,父亲总是有些恼怒地说:
“叫什么姑姑,不认识她!”
说这话的时期,晚年的祖母孤身一人寡居在县城里,父亲和她还没有恢复母子关系。假如没有了祖母这一层关系,他和这位异父同母的哑巴姐姐的关系又有多大意义呢?这是容易理解的。
那时候我们兄妹不谙世事,不懂得深究祖母和祖父之外另外的婚姻历史。成年后,我不止一次暗自猜想:也许生性敏感的父亲还有这一份特殊尴尬和担忧,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知道祖母在祖父之外还曾有过别的丈夫。
父亲之所以对哑巴姑姑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排斥态度,还有一个原因是,他非常不喜欢姑姑的儿子。
农村人结婚早,我和妹妹尚未成年,而哑巴姑姑已经有了第三代,这并不稀奇。在我的印象中,她的儿子是个精瘦的矮个青年。说来也有些奇怪,姑姑虽然是个聋哑人,但她的儿子却是个能言善道滔滔不绝的人,如同一个人承担了两个人的话语量。
在我们家搬离皋镇前的最后几年里,哑巴姑姑已经很少到我们家来,可能是上了些年岁腿脚不便的缘故,改由她儿子负责来跑亲戚。一次开饭席间,这家伙正在眉飞色舞地吹嘘他如何举着一块砖头追得厂长满院子跑,唾沫星子和牙间饭粒四处横飞,惹得家人都躲他远远的。父亲突然提前回来了。他立刻住了嘴,不好意思地嗫嚅道:
“回来啦,舅舅。”
父亲面露愠色,没有丝毫客气,说了一句很硬的话: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在这以后,父亲的这位外甥再也没有登过舅舅家的门。
在父亲和母亲刚结婚的早年间,每年清明之际母亲都要大病一场,已成规律。说是大病,其实就是重感冒,但却浑身酸疼,高烧持续,卧床不起。在病痛中母亲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恍惚间一位清瘦的老汉在向她唉声叹气,口中还唤着她的名字。母亲感到非常惊讶,她想不起这位老人是谁。连篇累牍的病痛已经耽误了母亲在工厂的正常出勤。她是这家造纸厂的元老级工人——从七十年代初建厂起母亲就在此间做工——尽管如此,病假超过十天在工人们中间就有了闲言碎语,宽厚仁义的厂长杜松智脸上也面露难色。母亲是垣县轻工系统唯一的“三八红旗手”,她怎能接受别人背后的这般指指点点,不免在病痛中更加焦灼。后来,经过皋镇西街一位年长妇女指点迷津,说母亲梦见的老汉正是她未曾谋面的公爹。
母亲这才醍醐灌顶,拖着病躯起身,用一块头巾裹住发烫的额头,率领我和妹妹前去给祖父上坟。母亲的左手臂上挎着一只竹篮,装满清明祭品,右手拉着三岁的妹妹,我费力地拖着一把铁锨跟在她们后面,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