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琪速度很慢地骑着车,对穿梭的人流车流视而不见。她恍惚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定了定神向四周看。一辆车赶了上来,凌皓正笑吟吟地瞧着她。
唐琪说:“真巧。”凌皓说:“是啊。”他们并行着骑了一段,始终没有出声。到了十字路口,两人异口同声道:“往左往右?”互相一看,不禁笑了起来。凌皓说:“你也没有目的地?”唐琪点了点头:“我经常在街上随便逛,事先并不想好到哪边。”
他们骑到“绮梦公园”门口,不约而同减缓了车速。唐琪说:“陪我进去坐坐好吧?”凌皓听她这样软语相商,便笑道:“好,不过不用这么可怜兮兮。”他买了门票,和唐琪一起走进那扇因式样过于冷峻而稍显阴森的大门。
两大块草坪绿得有些牛气,中间两排高大的树木夹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竟有些幽深的意味。在毒辣的大太阳底下,这里委实可算是一方洞天福地。凌皓买来两罐饮料,替唐琪把吸管插好递给她。唐琪吮了一口,慢悠悠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凌皓被她说得摸不着头脑。唐琪便解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居然能这么细腻,我担保我哥就做不来。”她说得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凌皓说:“你给我一种感觉,莫名其妙就叫人不安,但又舍不得离开。”唐琪笑了:“你是夸我有个性还是暗示我古怪?”凌皓也笑着说:“兼而有之。”唐琪说:“你也给我一种感觉,你老是使我发窘。我一般不怎么搭理人,可是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和别人谈得很融洽。只有你,我需要绞尽脑汁找话说。”凌皓笑道:“那倒是挺有成就感的。不过成天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见得就是好朋友,有冷场不代表我们这干兄妹不投缘。”唐琪默然片刻方道:“也许你说得对。”又说:“我在杂志上看到有人说过,最好的朋友是你们静坐在游廊上,一句话也不说,当你们走开的时候,仍感到经历了一场十分精彩的对话。”凌皓停下脚步说:“那种境界倒令人神往。我们就试试看。”
二人在一张石椅上坐下,凌皓觉得挨得太近,往左边挪了挪。前面不远处开着一片红花,那鲜亮的红色被草坪一衬,浓得几乎要流淌开来。石椅上方是一汪绿荫,不是松树,不是杨柳,枝干略有些像榆树,叶片上却多了一圈铁锈似的红边。阳光照射到的叶子像金币,照不到的则像翡翠。仿佛有人施了魔法似的,一阵风来,急雨似的披下一头一脸镶了红圈的金币和翡翠——炎夏竟会如深秋一般落叶纷纷,可是树下的两人既不闪避,也不惊奇,似乎是盹着了,又似乎深深沉醉。
过了半晌,唐琪说:“你合格了。”凌皓开始没听懂,随即回过味儿来,便有些受宠若惊:“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唐琪微笑道:“把‘之一’拿掉就对了。”凌皓这时却是惶恐了:“那我不敢当。”唐琪笑道:“我说你是你就是,我的朋友本来不多。”凌皓说:“可是我们认识了才几天……”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急切盼望着唐琪振振有词的反驳。唐琪说:“那又怎么样?有些人处一辈子也不会是知心朋友,比如你和我哥。你问问你自己,现在你喜欢跟我哥说心里话呢还是跟我说?”凌皓想了一会儿,嗫嗫嚅嚅地说:“不忍心说。”唐琪得意一笑。
凌皓喝了口可乐顺气说:“我出一个连环字谜你猜,猜中了有奖。”唐琪说:“奖什么?”凌皓说:“一本影集。”他以为她会不屑一顾,不料她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问道:“猜不中呢?”凌皓心想这女孩子真精,干什么都要先问个明白,笑道:“那你也买个东西给我。”他原是信口开河,唐琪却默默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可以。我输了就买个保温杯给你,上次我见过一个像小话筒那么大的,颜色又沉着,拿着又方便,你们坐办公室的冬天正用得着。”凌皓说:“行,你听好啦,谜面是四句话,每句话打一个字。‘天鹅一去不复返’……”唐琪轻声道:“这是个‘我’字。”凌皓一口气说下去:“‘良字无冠双人立,双木非林心相连,您若无心各自飞。’连起来读读看。”唐琪说:“我、很、想、你,哦,你这人……”凌皓笑道:“上当了吧?”唐琪脸一红,不作声了。凌皓正担心自己玩笑开得太放肆,却听唐琪说道:“星期一把影集给我。我要墨蓝色的,厚重一点的。”凌皓松了口气,跟着又感到奇怪:“墨蓝颜色太沉暗了吧?”唐琪说:“我不喜欢太光亮的东西。你只管买,横竖是给我的,合我的心就是了。”
凌皓说可以回赠她一个提要求的机会。她把空饮料罐子“嘎”的一声拦腰捏扁了,投进垃圾箱里才说:“这一辈子你不能让任何朋友在你心里超过我。”
当天晚上,凌皓兴奋得难以入睡,仅仅一个下午,他们的距离竟拉近了这么多。“她如果真是我的妹妹,我该有多快活!”他想。直到十二点多,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到一点,却又毫无理由地醒了。他起来倒了杯水,站到窗口吹吹风。忽然之间,如遭电击,他看到了他毕生难忘的奇观:墨蓝色的夜空中,无数的星星汇聚出了一个动物的轮廓,晶蓝的头部呈浑圆状,白灿灿的身子上有草绿的花纹,眼睛却是狰狞的红点——一条由星星勾勒出的硕大无朋的蛇!
凌皓既恐惧又激动,既觉毛骨悚然又想欢呼雀跃。他心中慌乱,跌跌撞撞跑进房中找照相机,想要把“星蛇”拍下来好好研究。可等他带着相机回到窗口时,满天星星已然消失无踪,只有那厚重的、蓝得发黑的云层。那条蛇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