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80年代初以来主要从事诗学、叙事理论和当代文学批评。著有《隐喻》(1993),《观察者的幻象》(1995),《叙事美学——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2002),《失去象征的世界》(2008)。
多种随笔著作《痛苦》(1993),《话语和回忆之乡》(1995),《沙上的卜辞》(2008)等。另有社会思想随笔和诗歌写作。曾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奖年度批评家奖。现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河南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我曾暗中把随笔这种形式视为一个人在职业生涯即将结束前夕的话语,似乎不再考虑表述形式,不再考虑文体的意义:一个人开口说话。就像偏激、固执是一个老年人的特权,具有洞察力的明澈智慧也是死神给予一个老人的最后授奖。歌德的话听起来是一种承诺:“我们要在老年的岁月里变得神秘。”写作会使这种愿望成为可能,神秘性来自于语言遥远的根源。也许,随笔与诗一样,是一种具有晚年特征的文体。这是一项日常的工作,持久地训练着一种语言。索绪尔是一个“科学”的语言学家吗?他说:“语言可以满足某物与虚无的对立。”虽然此前,语言在个人的自由意志与权力意志的对峙中有着惨败的纪录。
也许我可以最终将之视为一个人“自传的碎片”。一个人所写的一切应该恰好等于自己的传记,不是从结尾的重要性决定了的传记。而是过程的传记。大人物的传记通常是结尾注定的传记,但作者往往从其开端寻求传主生平的主题。这些自传的碎片既没有开端记忆,也不会有终结。当生活终结的时候甚至终结之前,这些自传的碎片就停止了书写。它是没有预设叙述结构的传记叙述。它把叙述的悬念留给了生活的每一个时刻,及其感知它的瞬间方式。
也许我将一直沿用“沙上的卜辞”这个冠名。许多想法放弃了乏味的论证与推论。曾经写过的书总是在我结束它之前就感到疲惫。就像人们青春时代曾经充满热情而在过于漫长的岁月里已显得疲惫的婚姻。而札记是唯一不会产生疲惫感的书写。它是许多的瞬间偶遇。许多本书散落在无尽的札记之中。碎片省略了逻辑,采纳了并置,这好似并置的诗。不连续的卜辞留下了断裂、转折,留下了跨行、沉默的空间。
存在着一种因神圣性而保持的禁忌,也存在着因恐惧而产生的禁忌。通常前者愿意与后者相混淆。我得承认,在我们的生活里,一直存在着我们不能说更不能写的东西,存在着话语的严酷禁忌,可写作的意义正在于自由的表达,屈服于一种写作上的阉割去势换来了长期以来的遵从禁忌的写作。卜辞是对这些不能说不能写的东西的一种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