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摸摸地,刘迎春怀孕了!
刘迎春怀孕了却还傻得不知道,错误地以为自己身体不适生了病了。在偏僻的碾子湾生病了能怎么办呢?是村里的人,能想的办法只有一个,往过撑,撑得过去就好,撑不过去了才去医院找医生。距离碾子湾最近的医院在西川镇上,去一次要借村里的一头毛驴,搭上鞍子,拴绑起来,把病人扶上驴背,骑着一路走,要翻过九座山头,八条河道,才能到镇子,去医院挂号诊治,来回最少要走一天,而且还要早起晚归,两头不见日头。因此,碾子湾的村民,把去镇子上看病就都看成了大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走那条路的。刘迎春插队在碾子湾村,她想着自己也该和村里的人一样的,身体不适也就硬顶着往下撑了。
起初的时日,刘迎春只是觉得厌食,不端饭碗她的肚子饥,端起饭碗却又觉得肚子饱,吃不下去……她告诫自己不能不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刘迎春田间的活不少干,知青窑院的事是她一个人干,她不吃饭,这些活怎么扛得下去。没办法,刘迎春就闭着眼睛,把饭拨拉进嘴里,也不仔细咀嚼,直接吞进喉咙里,直着脖子往肚子里咽。这么生吞活剥地咽了几顿饭,终于到了她把脖子伸得再直,也把到口的饭咽不下了。而且是,正努力地下咽着,还没有咽下去,就还有胃里的东西往上泛,连同喉咙里咽着的饭食,往上直冲冲地顶着,顶得她只能张大了嘴,哗啦哗啦往出吐。
刘迎春那日又采回一束山丹丹,回到知青窑上,把她原来插在罐头瓶里枯萎了的山丹丹换下来,端着要往窗台上搁时,一场翻江倒海的呕吐,毫无预感地从她嘴里喷薄而出,把新插的山丹丹也污染得一塌糊涂。
高服良已经注意到了刘迎春的问题。他同样不知刘迎春怀孕了,像刘迎春一样,以为她生病了。他想帮刘迎春,却不知道怎么帮,就还在遇到刘迎春时,用他们陕北流行的一种习俗,让刘迎春和他面对面站了,两只眼睛看着他,听他给她说。
高服良说:南山桃,北山桃,把你的鲜桃卖给我。
高服良作古正经地说了,还要刘迎春也说的。他给刘迎春教,要她应着他的话说:东山桃,西山桃,把我的鲜桃卖给你。
刘迎春觉得好笑,不知和他有了肌肤之亲的高服良玩的啥花样,就不老实跟他学着说。高服良不依,作势作态地和她急,她还不说,高服良竟然站在一面崖尖上,威胁刘迎春不学着说,他就从崖尖上跳下去。
刘迎春不能让高服良跳崖,她就学着高服良的话说了一遍。
高服良高兴了,他相信这种神秘语言,能使刘迎春的身体从灾病中脱离开来,附着在他的身体上,他愿意顶替刘迎春遭受灾病的折磨。
刘迎春不知道这种说词的后果,还以为是高服良和她玩的游戏,接下来又还你说一遍,我学一遍地说了好几遍……后来,刘迎春知道高服良和她玩的不是游戏,而是设身处地为她分担灾病时,她眼睛酸酸地就只有流泪了。
可是,高服良的办法一点作用都没起,该是刘迎春的身体不适就还是她,该是刘迎春的厌食呕吐时也还是她。
高服良再没别的办法了,他就只有每时每刻地关心着刘迎春了。
就在刘迎春的呕吐,污染了她采回知青窑里的山丹丹那次,高服良不管不顾,向村里借了一头小毛驴,拴绑整齐了,扶刘迎春骑在毛驴背上,翻山涉水地去了西川镇,到镇医院找医生给刘迎春看病了。
为了消除路上的寂寞,还为了消除刘迎春的痛苦,高服良没忘带上他心爱的黄铜唢呐。毛驴驮着刘迎春在曲曲拐拐、转转弯弯的山路上走着,高服良背着黄铜唢呐在毛驴身后跟着,爬沟过河,寸步不落……很自然地,他们总能碰见像刘迎春一样骑着毛驴的小婆姨,身后呢,又都像有高服良一样步步紧跟的小男人。碰着这样的情景,刘迎春可能没有别的特殊感觉,还能稳稳地骑着毛驴,随着毛驴向前蹿步,很有韵致地扭着腰。高服良就不能了,土生土长的陕北汉子,他知道那样的景况意味着什么,不是小两口,哪会是那种情形呢!高服良的脸烧起来,心也烧起来了。
偏偏地,刘迎春糊涂着,还要问高服良。
刘迎春说:走累了吧,你看把你走得脸都红了。
高服良说:我脸红了吗?
刘迎春说:红了,像窗户上贴的窗花一样红呢。
高服良说:我没红。
嘴里否认着自己脸红,心里却更烧,脸上就更红了。为了掩饰自己,高服良把他的黄铜唢呐噙在嘴里,一会儿朝着天,一会儿朝着地,呜哇呜哇就是一阵吹……他是吹罢了一曲还没歇,就又连着吹一曲,有的曲子刘迎春还不熟悉,有的曲子刘迎春却是熟悉的,譬如高服良吹奏的那首《妹妹时时把你想》,刘迎春不仅是熟悉的,而且一句一句还能跟着高服良的唢呐声唱出来:
煮了些钱钱下了些米,
大路上搂柴我照一回你。
荞面的些圪坨子羊腥的汤,
死死哟活活哟相跟上。
满口口信天游唱不完,
那是妹妹我时时把你想。
好像是,高服良吹奏的唢呐就是一剂治病的良药,他这努力地一吹,刘迎春的病苦便像天上的流云一般,被唢呐嘹亮的声响撵到了山的后面,她竟然一点不觉身子的不适和难受了……刘迎春不禁是要奇怪了,她骑着毛驴,不时地就要回一回头,眊一眊相跟在驴屁股后面的高服良,他是吹奏着唢呐呢,刘迎春是开心的,他没吹唢呐相跟着呢,刘迎春还是高兴的……开心高兴,高兴开心,他们把这样一种美好的心情保持着,带到了人来人往有那么点繁华景象的西川镇,去了西川镇的卫生院,看了医生后,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给刘迎春看病的是位胡子快要白了的老中医,他把手搭在刘迎春的脉搏上只是试了试,先前肃穆的脸,蓦地绽放出一片喜悦的笑容来。
老中医笑着说:恭喜你呀,你是有了。
刘迎春还懵懂着,说:我……我有什么了?
老中医说:你有孩子了。
刘迎春脸色变得灰黄,嘴里喃喃地:孩子……孩子……
站在一旁的高服良,闻言也是一惊,大睁着眼睛,看一眼老中医,再看一眼刘迎春,心跳得像是他们在拐沟的筑坝工地上,抬起来砸下去的大夯,扑通扑通直响……他是真的慌了,慌得把提在手里的黄铜唢呐掉在了地上,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
老中医却遇事不慌地瞥了一眼刘迎春和高服良,然后埋下头来,扯过一沓处方纸,在纸面上字斟句酌地写着,写了满满一页处方纸,撕下来交给高服良,让他拿着到药房去抓药。
老中医说:看把你两个娃娃喜欢的。
刘迎春和高服良没应声,站起来,都已走出老中医坐诊的窑洞了,却还听见老中医无微不至的关怀。
老中医说:把药吃完了来呀,我给你们娃娃再调一个方子。
刘迎春和高服良不需要老中医调方子,就是攥在高服良手里的药方,他们也没在镇医院的药房抓。他们一前一后,灰黄着脸色走出医院,走出西川镇,走在回碾子湾村的路上,刘迎春看见高服良还紧紧攥在手上的药方,回身一把夺过来,嚓嚓嚓几下撕成碎片,随手撒在风中,飘飘摇摇,像是一只只飞翔的蝴蝶,翩翩地四散飞落……是这样的,刘迎春还不解恨,她扑到高服良的身边,举起拳头,不分眉眼,在高服良的身上,打在哪儿是那儿,直把她打得没了一丝力气,瘫坐在高服良的脚前,这才住了手。
刘迎春不打高服良了。
高服良却自己打起了自己,他左给自己一个耳刮,右给自己一个耳刮,打得跟着他们的小毛驴似乎也觉不忍,站在一边呜啊呜啊大叫起来,刘迎春才缓缓地爬起来,抱住了高服良打他耳刮的手,伏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刘迎春哭着说:我不怪你。
刘迎春说:真的,我不怪你。
刘迎春不怪高服良,她就只有怪自己了。她怪罪自己的方法很简单,高服良要扶着她骑着毛驴回,她偏不骑,自己走着回碾子湾。回到碾子湾了,不像怀了孕的婆姨,时时处处都要惜爱自己,重活累活要小心着做了,生水冷水要试火着动了,她却不,比她没怀孕时还要积极地捡着重活累活做,捡着生水冷水动……她是想把肚子里怀着的孩子,用繁重的劳动和生冷的用水逼出来的。可是她的良苦用心一点作用都没有,肚子里的孩子,像结在一根长藤上的大瓜,不仅落不下来,而且随着日子的增长又还越结越大,终于到了不能掩人耳目的程度了。
议论在碾子湾人狐疑的眼睛里,像是一股疯刮的黄风,流传起来了。
看见了吗?刘迎春的肚子咋那么鼓呢?
是啊是啊,是太鼓了!
我的个神神呀,她的肚子怎么就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