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楼很多时候已经不愿意去回想他与宋祎交往的细节,因为那照样会让他感伤。而感伤这种情绪是那样危险,它会润物细无声地浸透到你的灵魂深处,增加你的美学敏感度的同时瓦解你的意志。感伤只会叫人无力。可是,如果你不感伤,作为文人,你存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感伤会让人出卖自己,可是,如果你不感伤,那么,那些“非常健康”的情绪只会让你觉得活得非常肤浅。这让雨楼很为难。当他走到校园里,见到校园的某个石板铺就的台阶竟然二十多年都无人将其水泥化,石板条边上的苔藓似乎还是如二十多年前那样绿,这会让他觉得像见到久违的老朋友那样欢快,雨楼会马上掏出手机对其拍照留念。有时,雨楼会与同事王汝止散步,王汝止对雨楼对一段普普通通的老巷子和砖砌小楼发出一阵阵由衷的感慨感到奇怪。会作诗的王汝止对雨楼说:“雨楼,我也觉得这条街的意境有种都市中难得的清奇之美,你说呢?要有个什么掌故就更好了。”雨楼笑笑,心里想,这条街道是有掌故,但那掌故只埋在我内心里。雨楼只在心里头对王汝止说:“老王啊,你不晓得,那位在23楼的消防楼道里与我彻夜长谈的初恋女友,有一次经过这条街的时候,突然来了月经。她小声对我说出‘秘密’,我整个心都翻了过来。她羞涩,我着急。她一直要我朝她后面看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异常的痕迹。我呢,除了照顾她身后是否出现异样,还要瞧着周围是不是有人在注意她。还好,我们很快就走到附近的一家百货店,她买了用品,急急进了百货商店内的卫生间。我呢,在街道的昏暗的路灯下悠闲极了。是的,是的,那初秋的南国之夜,街道上的樟树茂密枝叶,树的清香沁人心脾,我好像一下得到了某种宝贵而诚挚的信任,她愿意将最宝贵的秘密告诉我,虽然这件事情当时让我担忧得有些不知所以然,但我完全明白其中的意义。我享受着在百货商店外头无拘无束等待她出现的秋夜时光,将夜晚清凉带点甜味的空气使劲吸入胸中。就让她在里头慢慢完成她的事情吧,我呢,好好想想她出来的时候怎么开她的玩笑。这掌故,你诗人王汝止想得出来吗?就算你王汝止猜得出来,也无法体验到二十一岁的我那种异样激动的心情。那样的夜晚再也不属于我了,那年轻的秋夜,天空中堆满了梦幻般的云彩,那是再也回不来的云雀般跃动的夜晚,那是属于生命最具活力年龄的良辰美景。可惜呀。”雨楼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面上只是对王汝止笑笑道:“人是要靠记忆生活的,这座城市太平庸了,能激发人的想像力的地方太少了,但是,再平庸的城市,你在这个地方生活久了,那你与她之间就不能不发生密切的联系。年轻的时候,活动过的每个地方,以后都会成为你考古对象。当然,这种考古依靠记忆,而不是化石。”王汝止点头,他毕竟是一位领悟力极强的诗人,他说:“但记忆不见得完全可靠,很多记忆是会欺骗你的,会篡改你以前的历史,用的是现在的眼光和心境。”雨楼也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这点,说道:“那是一定的,欺骗是难免的,我们很可能都是被记忆愚弄的人,甚至现实本身不过是种种我们根本没有识破的幻觉,不过这很符合当下人的心境,太清醒是没有好处的。我们玩点记忆,也多是为了麻痹自己,好让自己还有活下去的理由。有些记忆被我们选择,是因为有些回忆被埋没了。”王汝止若有所思,此刻两位散步者似乎想进一步交流,却好像再说下去就会破坏目前的心境,深刻是回避这个时代,于是这个时代的人也都自觉回避深刻。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庸”,对话仅仅当作有益身心的散步的补充物,而不想让对话变成让内心波涛汹涌起来的研讨会。所以,常常是每次说着说着,他们就沉默了。王汝止想王汝止的心事,雨楼则让回忆延伸到那天下午。那是一个下着冬雨的阴冷潮湿的下午,宋家朝北的书房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他和宋祎,正是在这么冷的时间里一不小心就踏入了一位刚刚逝去的老者的尘封的故事中去。
那天下午,他们俩没有任何调情的迹象,却一起为后来调情的共同准备了好的话题和心理基础。两个一同分享第三者的恋爱故事的男女是最容易情感走私的,哪怕这个第三者的爱情是一位老先生的多年前的隐私。另外,那位隐私的拥有者的女儿竟然与一位其实不是太熟悉的男子那么自然地讨论她的父亲的当年的恋爱故事,这让这对男女之间的距离可怕地缩小了。
他们先是无比正经,满怀着对学术的虔诚,为老先生的藏书拂去尘,小心翼翼地将有可能捐献的书在地板上放整齐,还一边用小本子写写记记。彼此之间虽然话慢慢多了起来,都还维持着极客气的一问一答的状态。
是雨楼先从一本线装书中抖落出一小叠汇款单的。纸张略发黄,但字迹还非常清楚。宋祎一看字迹,就说是他爸爸的字,他们细细数了数这些中国邮政汇款单的存根,共7张,汇款的时间集中在1979年1至10月份。这35年前的物什,收款人是同一个人,叫覃水凝,住址是泉州某地。汇款单的金额,40元两张,55元三张,100元两张,计445元。445元在1979年可是数额不菲,要知道那时候月工资100元算是高收入。本来,雨楼打算将私人物品从书中剔除,以免某些重要的文件在捐赠过程中发生误会。雨楼将这七张汇款单存根交给宋祎的时候,宋祎就将手中的活放下,盯着这些汇款单,脸涨得通红,她几乎是冲着雨楼大喊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从小知道有这个人。可恨,我爸爸走了,她也没有现身过,连告别仪式也不来。可我记得,我十岁的时候,这个女人把我爸爸弄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我们家当时都快散了。这个女人是我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那个幽灵女人。她真厉害,真厉害。我多少次梦里都见过这个人,有时候走到路上,发现某种类型的女人,就会想她是不是就让我爸爸茶饭不思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又肯定见过这个女人。”宋祎几乎是跌坐在那张米黄色布套单人沙发上。这时候,雨楼才发现宋祎今天长发披散开来,她将脸埋在长发里,好像在哭,但又没有听见哭声,样子活像年龄大了些的贞子。宋祎说她小时候一直以为她会永远失去她的爸爸,一直认为爸爸某一天会突然失踪。妈妈虽然从未大声嚷嚷,但是家里人都知道有一位泉州阿姨先是爸爸最热心的读者,后来与爸爸交往频密。通过宋祎的叙述,雨楼才知道宋惟浚先生在那个年月里有名气,首先是因为他是一位抒情味儿非常浓的散文家,其次才是学者。那位泉州阿姨在当地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女诗人,她先是给宋惟浚老师写信,后来宋老师在泉州、厦门、漳州等地讲学,她更是每场必到,宋老师是在他的讲课的教室里不断发现这位女性的面孔,对她有了印象,她才告诉宋老师她曾经给他写了什么样什么样的信件,问了宋先生什么样什么样的问题。总之,宋老师在这样的攻势面前情感防线全面失守。“在家里,他经常坐卧不安,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家里人都知道什么原因,他还找出各种理由,把自己滥发脾气说得冠冕堂皇。可能他发脾气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他知道他的坏脾气都是那个女人导致的时候,爸爸也后悔了,所以他要为自己的乱发脾气辩护。有时候,他又对我们好得不得了,一拿到稿费就给我们买东西,好像做了坏事的孩子拼命寻找补过的机会。”
这时候的宋祎滔滔不绝,她好像找到了绝佳的听众,一位听得懂她的话中的全部情感含义、理解她的表达技巧、会欣赏她略带话剧风格的说话口吻的理想听众。观众那听得入神的表情也鼓励着宋祎大胆使用富有感染力的手势,以老派译制片中女主人公的腔调,半是写实半是虚构地叙述她的青春期即将开始的那段时间里爸爸那荒唐可笑的婚外恋生活,当然,主要描述爸爸当时在家中的种种情绪起伏的荒唐表现。
“那时候的爸爸好像经常出差,是不是出公差就不知道了,好像经常去闽南一带讲课,他出门的时候行色匆匆,回家的时候心事重重,在家里几乎不说话,饭吃两口,就躲到他的书房。爸爸在家的时候我们兄妹都不敢吱声,大家都觉得他随时都会发脾气,现在想想,你说一个老男人恋爱怎么就那么不开心。为什么呢?”宋祎喝了一口水,继续道,“那时候我们不住这儿,可不管我们怎么搬家,爸爸的书房一定是单独一间的,那时候爸爸的书房只有今天这间的一半大,书也是堆得满满的。印象中爸爸总是在书房里。有一次,我没有敲门就推开爸爸书房的门,他在书桌上写稿子,也可能是在写信。爸爸对我和姐姐还好,哥哥根本就不敢进他的书房。我是妈妈要我送碗元宵才端着碗进书房的。爸爸马上关上了抽屉,竟然笑着对我说话,问我功课的情况,还问我是不是也吃了元宵。那天晚上,爸爸跟我说了一些什么话,我都还记得。出了书房,妈妈问我爸爸吃了吗,我也不会回答,只是觉得爸爸的书房里肯定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不然他不会整天整夜都呆在里头,你知道他晚上也睡在书房的单人床上。从那时候开始,我对爸爸的书房里头的书,他的抽屉,还有他的皱着眉头写作样子,又是崇敬,又是畏惧,也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下决心以后不做学问,因为做学问的模样太严肃了,太不近人间烟火了。你知道,也许别的小孩跟我的感受相反,可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成为跟我爸爸不一样的人,过着跟他不一样的生活。”
雨楼只是一边思考着宋祎的话,一边欣赏着宋祎的说话的模样,在记忆中寻找她上本科时候在舞台上的印象与眼前的宋祎的之间的共同点与不同点。他同时还顺着祎提到的她父亲患上了恋爱病的那个时间,从记忆中漂移出自己的往事。那时候刚刚上五年级的雨楼正忙着准备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做不尽的习题,没完没了的模拟考试。一九七零年代末,中国内陆的中小学刚刚从革命时代的复课闹革命走出来,便迅速转型为中规中矩的应试教育,可见只要政治气候一转向,考试崇拜的这种文化情结便能让全中国的中小学生从红小兵红卫兵迅速转型为中规中矩的考试机器人。自己当红小兵的愿望彻底破灭,只能系一条红领巾在教室里准备考县一中。父亲那时候在香港谋生,母亲则在县城的一所中学教英语,母亲一接到父亲的香港来信,一遍遍地读。香港来信信封很长,邮票上是英国女皇的侧面雕像。父亲回家省亲带回来一篮子香港糕点。记忆中,香港的奶油蛋糕散发着新鲜而芬芳的鲜奶味道,那是这辈子尝到最可口的糕点。雨楼在听,也在走神,可当他意识到自己注意力分散的时候,马上专注地对宋祎笑笑,重新观察着宋祎的面孔,那曾经让中文系的多少男生魂牵梦绕的面孔啊!如今,她的面孔已经不如年轻时候那么紧绷了,眉眼间刻绘着疲倦的痕迹。但风光过的女人,在舞台中心被众多男生目光紧紧锁住的女生,就是步入中年,眼神中依然会放出与众不同的异样星辉。雨楼的眼睛在盯着她,他知道自己现在正从现在的脸寻找她当年的特征,雨楼的眼前不时闪过舞台中心那位扮演娜塔莎的女生的画面,虽然这画面如闪光灯般转瞬即逝,但两张脸叠加在一起,依然让雨楼如痴如醉。这大概就是心理学所说的闪光灯记忆,在人的记忆暗处,会有些记忆片段记忆瞬息如被闪光灯照耀那样明亮,虽然与这一片段这一瞬间联系着的其他事情都已模糊,但闪光灯“罩住”的那一瞬间所包含的信息却无比鲜明地贮存在意识的底部。这个女人,她年轻的时候在公众场合的无比妩媚的表情和动作,比如她的西班牙舞,比如她在话剧中所扮演那位纯真而任性的娜塔莎,给坐在台下正患着青春期饥渴症的众多男生以最美好的“闪光灯记忆”。男生中的一位,就是今天盯着她看的雨楼。
她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手指,她不但没有怪罪他的走神,好像心领神会他会如此分心的缘故。所以,她笑了笑,好像一位训练有素的平面模特,换了一个造型,侧过脸,她也许非常知道她侧面的时候线条始终是最美的。宋祎不能像年轻的姑娘那样表演撅嘴或憨态,不能尽情地展示她年轻时候最动人的迷惘眼神或用浅浅一笑绽放她的可爱,但她毕竟不是颤巍巍的老太太,她发出的淘气的声调依然颇具有诱惑力,她那深深的酒窝依然能让雨楼回想起她当年的娟娟风致。更重要的在于当年的雨楼如何能料到舞台上的娜塔莎会如此面对面地向他倾诉她少女时代的家庭秘密。所以,雨楼会在两个人谈话的间歇,轻轻地说:“我好像在梦里。”而作为情场老手的宋祎心里十分清楚,这个男人已经被她俘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