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那条柳荫街已改叫战斗街，柳荫街小学也改名叫战斗街小学，我与牛向东同在六年级，但不同班。我知道牛向东的名字，是因为上学突然改了规矩。
在此之前，我们早晨来上学总有一位老师站在学校门口，学生见了老师要站住，立正，然后低头鞠躬规规矩矩问一声“老师好”。等老师回答一声“同学好”，才准进校。有时到高峰时间，学校门口拥满学生，这个规矩也不能破坏，于是大家就只好排成一条长队。牛向东在一个早晨这样排在队伍里，等来到老师面前，却抬起头直盯盯地看着，不鞠躬也不问好。当时守在学校门口的是政教处刘老师，其实刘老师主要是代政治课，但那天早晨不知为什么，却站在这里。刘老师有些奇怪，看看牛向东问，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牛向东并不回答，仍然两眼一眨一眨。
这时刘老师就觉出有些不对劲了，于是问他，你，是哪班的？
你是老师，应该认识学生。
这句话明显带有挑衅意味。
刘老师一愣。
刘老师没想到竟有学生敢这样对自己说话。他又仔细看看他，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学生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哪班的，于是一笑说，咱们学校总共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又有六个班，这么多学生，我怎么记得过来？
刘老师这样说着，突然就想起来了，这个学生应该是六年级二班的，叫牛向东，他曾因厕所问题带头向学校提过意见。那时我们学校的厕所是教师与学生分开的，一般情况下，学生不允许进入教师厕所。但这样一来也就出现了问题，经常在课间休息时教师厕所清静无人，而学生厕所这边却拥挤不堪人满为患。于是一天中午，牛向东就在教师厕所门外的墙上贴出一张大字报。他在这张大字报上说，教师和学生是什么关系？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关系，既然教师与学生能在同一个战壕并肩战斗，为什么不能在同一个厕所并肩撒尿？牛向东这张大字报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提出的问题却非常尖锐。当时正憋得团团转的学生们看了这张大字报立刻都热烈响应，于是牛向东就带头冲进教师厕所，勇敢地在小便池里撒了第一泡尿。这件事后来在全校反响很大，老师们曾联名向校方提出意见，说与学生们混在一起哗哗地方便实在不成体统，更有老师忿忿地说，他宁肯白天憋一天，也不愿在学校这样撒尿。但事情闹到这一步，学校也已无法控制，这毕竟属于“反潮流”行为，而在当时，革命小将反潮流是任何人不能干涉更不敢阻挡的。这时，守在学校门口的政教处刘老师一认出牛向东，已经涌上来的火气就又压下去。刘老师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这点涵养还是有的，他笑一下说，想起来了，你是六年级二班的，叫牛向东，是吧？
牛向东没回答，仍然那样抬着头。
刘老师和蔼地问，你，究竟有什么事？
然后又提醒说，后面同学还等着进学校，不要耽误大家时间。
这时，牛向东才终于又开口了。
他说，我有一个问题。
刘老师点点头说，说吧，什么问题？
牛向东问，学生为什么一定要给老师鞠躬？
刘老师张了一下嘴，没料到牛向东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牛向东说，你在政治课上经常讲，老师和同学都是革命队伍里的人，大家不仅是教与学的关系，还是战友，是同志，既然这样，为什么学生还要向老师鞠躬？
牛向东这样说罢，还回过头去看看后面的同学。
刘老师一时无言以对。牛向东提出的这个问题他显然从没考虑过。那时几乎每个学校都是这样的规矩，学生向老师鞠躬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
刘老师沉吟片刻，点点头说，嗯……你提出的意见很好。
跟着又说，我会把你的意见转达给学校领导的。
牛向东不等刘老师说完，已经挺胸抬头地走进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