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彩青着一张脸走进来,一看就知道才刚起床。
陈哥,陈哥!彩彩托着脖子,痛苦万分道,快给我端一下,哎哟、哎哟……晕死我了!
陈安堂头都不抬,不耐烦道:喊什么喊?才刚开始,等着!
这是说他手上的客人,才刚刚开始做,实际呢,这个客人,他已经做了半个多钟头了。陈安堂不待见彩彩,每回见着她,都不给她好脸色。已是下午的五点多钟,太阳从西窗透进来,将四白落地的诊疗室,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姜黄。再有一个来钟头,就该吃晚饭了,可彩彩呢?彩彩才刚起来,带着隔夜的宿气,和一脸的晦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头一回来推拿,还没等走出门去,陈安堂就追着她的背影说,“一个小闺女家,打扮得妖精似的,要是我家妹子,早把她腿打折了!”当时彩彩穿了一件露脐的小皮衣,短得不能再短,头发乱七八糟,鸟窝似的堆在头顶上。嘴唇是黑的,眼圈是黑的,指甲也是黑的,小巫婆一样。你别看陈安堂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骨子里还是农民,对“野鸡上房,家破人亡”这样的民间俗语,深信不已。一天都顺顺溜溜,眼见一天都过去了,却让彩彩这样的人冲了场子,能不生气吗?
彩彩是真没听见,第二趟来的时候,居然还办了一张“贵宾卡”。陈安堂不想给她办,哼哼唧唧,磨磨蹭蹭,一会说卡没了,一会说电脑打不开了,一会又劝彩彩,让她先感受感受,先别慌着办卡,“办了可就不能退了,你才来了两回,谁知道你能不能适应咱这里的手法?”
适应、适应、太适应了!彩彩把一摞百元大票,在手掌上拍得“刷刷”直响,讥讽道,老板你是跟钱有仇,还是怎么的?谁的钱不是钱?我这手里拿的,不是人民币啊?
陈安堂没话说了,只好很不情愿地拉开抽屉,给她办了一张两千元钱的“贵宾卡”。
“这叫什么事嘛!”事后陈安堂抱怨说,连小姐都成了贵宾了!
当然,陈安堂后来也知道了,彩彩并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小姐”,她是迪厅里的“摇头妹”,就是那种陪客人吃了摇头丸,再陪客人摇头的“迪女郎”。我们是不卖身的,彩彩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安堂,笑不哧哧道,我们只卖艺,陈哥,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可不陪男人上床。
喊老板!陈安堂恶狠狠地说,别喊得跟亲哥似的,回头再粘我身上!
哟,陈哥!彩彩真就顺势靠在了陈安堂的肩头,娇滴滴道,亲哥可不成,要是亲哥,我能跟你这么亲热吗?
陈安堂跟让马蜂蜇了似的,一下子跳开去,从此不敢招惹她。
不过对小九,彩彩倒是十二万分的规矩,从不跟他动手动脚,也不和他说笑话。因为安堂表舅不愿给她做,彩彩就成了小九的客人,尽管她总说小九做得不好,手法不到位,没有渗透力什么的,也没有办法。小九说彩彩姐,人家都夸我的手法好哩,咋到了你这里,就变不好了呢?
“傻孩子,人家那是诓你,想吃你的豆腐呢!”
小九就不说话了,脸窘得通红,老凯说,可不是嘛,九哥就是脸蛋子长得好,要不,能有那么些客人吗?
你给我闭嘴!彩彩喝断他道,长得好是爹妈给的,像你,长得拐枣似的,还有脸说人家!
老凯就不吭声了,实际老凯长得也不丑,四方脸,高鼻梁,哪哪都好,就是瞎。他是落地瞎,不知道自己长得啥样,也不知道旁人长得啥样,因为没有视觉经验,他想象不出,小九到底长得能有多俊,值得小陶阿姨一出手,就为他买一万块钱的卡?老凯对小九,心里是羡慕、嫉妒、恨——恨不得一觉醒过来,小九的眼也瞎了。
老凯并不老,这个月刚满十七岁,比小九还小两岁,只是看身量比小九显小,看脸呢,又比小九老多了。好苍老一个!小陶阿姨说,老凯你知道你为啥显老吗?你是心眼太多了!
小陶阿姨明显不喜欢老凯,嫌他人小鬼大,不知道啥时候,就一点声音也没有地溜进来了。有一回,她正拉住小九的手,往自己的嘴边上凑,可就在这时候,老凯突然站到了她的身后头,把她吓得头皮一麻。小九手指细长,洁白如玉,一点也不像农村孩子的手,所以一逮着机会,她就想亲小九的手。可老凯这个不要脸的,你猜怎么着?他把自己的手往她脸面前一杵,说给!要亲亲我的!又说九哥,弟这是为你献身呢,你欠我的情,你可记着还啊!
小陶阿姨那一回,可叫他气坏了。小陶阿姨说你不是瞎吗?你怎么又能看见了?老凯说我眼瞎,心不瞎;不像有的人,眼倒没瞎呢,心先瞎了!小陶阿姨就跳起来,满屋里追着他打。结果不仅没打着老凯,还把自己的腿磕青了。
所以打那以后,小陶阿姨就总说老凯是装瞎,陈安堂是钻政策的空子,盲人推拿不是可以减免税收嘛。陈安堂哭笑不得,说姐,你可不能把你弟往火坑里推,老凯他要是不瞎,他爸妈梦里都要笑醒了,还用得着来我这里受罪吗?
老凯他爸原是省三建的技术员,企业改制后,自己拉了一支几十人的建工队,接一些二手工程,一年下来,少说也挣个百八十万。因为老凯的眼,他爸妈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门槛都快踢烂了。后来知道治不好,这才绝了念想,生了他妹,对老凯呢,好吃好喝地供着,总觉着前世欠了他。盲校上了十年,没上出个名堂;又送他去中医特训学校上了两年,学推拿。再早,他父母甚至带他去学过钢琴,希望他成为阿炳那样的音乐家。无奈他不是那块料,学啥都不上心,他爸妈没办法,这才托了人,把他送到陈安堂这里来。钱不钱的,无所谓,总得有个地方,让他踏入社会吧?他父亲软弱道,陈老师一看,就是个菩萨心肠的人,你就全当喂个小猫小狗啥的,我这里……就千恩万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安堂只能收下。也不拿他当个正经人使唤,他爱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爱干多少,就干多少,不干,也不说他。老凯就落得自在,拿着他老爸给的零花钱,泡网吧。本来这附近的一家网吧,是没有专供盲人使用的电脑的,后来为了钓老凯,老板特意请人安装了读频软件。老凯他爸,一个月给他两千块钱零用钱,够他花的了。老凯的网恋,也就搞得热火朝天,那个网上认识的南京女孩,甚至声称要嫁给他呢。
“她一个明眼人,会嫁给你?那是诓你呢,傻孩子!”
彩彩总爱叫他们傻孩子,虽然她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自从办了卡,彩彩就成了“安堂推拿”的常客,三天两头地过来推拿。安堂表舅说她的脖子,都有八十岁的年纪了,你想啊,一晚上不歇气地摇头,少说也得摇上个万把次吧?一天抵上人家一年,能不老得快吗?
陈安堂说得并不准确,彩彩的脑袋,一晚上绝不止摇一万次,而是摇上几万甚至十几万次,这就是“摇头妹”的生涯。她们的脖子,虽然从表面看起来,仍然美白如玉,和一般的年轻女性没什么两样,但内里却是肌肉松弛,骨骼变形,衰老得一塌糊涂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只手托住彩彩的脖子,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为她放松,小九的脑海里,突然闪出郜老师的这句话。郜老师说,“什么叫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看马宝宝,你就知道了!”
马宝宝是马三贵的闺女,马三贵是庄里头最有钱的人,庄上人风传,他在外头,一年能挣十好几万呢。这当然是乡下人的见识,马三贵是中国最早一批搞“防腐”的农民企业家,一个工程赚的钱,也不止十好几万。马宝宝就和庄里别的小闺女不一样,一头的黄毛,骑电驴子,涂红指甲。见了彩彩,小九才知道,城里早不兴红指甲了,城里时髦的女孩,都是涂黑指甲。也不兴一头的黄毛,而是只染前头的几缕头发。这有什么好看的呢?小九想不通,跟个女鬼似的,看着不吓人吗?马宝宝的学习不好,在班里垫底,作文尤其差。郜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我最喜爱的人》,别人都是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外爷外奶,马宝宝不,马宝宝写:我最喜爱的人是小龟,我天天做梦都梦见他!郜老师很生气,郜老师说让你写人,谁让你写动物了?马宝宝就站起来说,你让写人就写人,小龟难道不是人吗?班上的男生女生,就一起哄堂大笑,把郜老师给笑懵了。台下有人大声喊:小龟是日本最流行歌手龟梨和也的昵称,在亚洲可红了!郜老师突然就涨红了脸,拿起马宝宝的作文本,在讲台上摔得“啪啪”直响,再后来,就说了那句著名的话。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说的不正是彩彩的脖子吗?
小九!彩彩扭扭脖子,烦躁道:你就不能使点力气,你这是推拿呢,还是绣花呢!
小九愣怔了一下,试着换了一种手法。给彩彩,他不敢用力道太重的“剥”和“滚”,只敢用手法较轻的“揉”和“压”。他担心一不小心,把彩彩的脖子弄断了。他尽量使自己的手法轻柔、匀实、富有渗透力,让力道直达肌肉深处,让肌纤维彻底放松。当然,这是行话。每晚临睡前,小九都看上几页书,照安堂表舅的话说,光靠蛮力,可吃不了推拿这碗饭,得有理论才行啊。“彩彩姐,这样行吗?”他轻声问,彩彩却已经闭上眼睛,舒服得睡着了。
安堂表舅不声不响地走过来,让他退到一边看,自己给他做示范。但彩彩立刻就知道了,彩彩说陈哥,你到底还是给我做了,你的手法,就是比小九的地道,这没办法!这样吧,我也不要什么优惠了,你亲自给我做,总行了吧?
持卡的客人,享有八折优惠。陈安堂不吭声,默默地推、压、滚、按,一整套手法做完,又密密推压了脊柱两侧,末了,“啪啪啪啪”,重重拍了几下,对小九说,做颈椎,一定要在脊椎上收尾,记住了?
彩彩站起来,笑笑,边整理衣服边对小九说,那些个老女人,再敢吃你豆腐,你就跟你姐说,记住了?
小九慌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彩彩却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