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父母亲的葬礼是在血案后的第五天举行的。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葬礼,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同时为两个人举行葬礼。按我们杨湾的习俗,金宝的父母亲没有死在家里,所以死后也不能回家,两个人的灵棚搭在河岸旁的草地上。五天过去,警察还是没有把黄明灯抓到,虽然大家心有余悸,好多人还是去帮忙了,连胆小怕事的母亲也去了。母亲临走前叮嘱我,石头你老老实实呆在屋里做作业,妈把金宝爹和金宝妈送到村口就回来。我问她,中午要吃席吗?她叹口气说,吃什么席,金宝可真可怜!她果然锁上了院门,我真担心她连屋门也锁上。她走了也就十几分钟,我就从屋里出来了,攀着梯子爬上屋顶。这几天母亲每天守着我,我快憋出疖子来了。脑袋越过屋檐的瞬间,真有那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刺目的阳光在我脸上欢快地跳跃着。
站在我家屋顶上,目光跨过一大片枯黄的玉米田后就可以看到河岸。我果然看到了一长溜花圈,看到了阳光下绵延的白,看到了远处闪闪发光的河水。但我没有听到唢呐的鸣奏。以往村里死了人,出殡的时候都要请鼓乐班的,但今天没有。花圈和白都在移动,蛇形的队伍缓缓向我走过来,哭声变得嘹亮,渐渐地我看清人们的面孔了。天哪,我还看到了两个戴着大盖帽的警察。他们一边走,一边和支书王万顺嘀咕着什么。我以为警察是来保护出殡的队伍的,后来才搞清楚,他们主要是保护金宝的奶奶。这几天我虽然没有出门,好多信息还是从父母亲的嘴里不断崩出来。据母亲说,黄金荣把他奶奶背到喜镇的卫生院后就逃跑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卫生院的医生把老太太抢救过来,但没有人支付医药费,直到天黑以后老太太的娘家人赶过来事情才得到解决。原来不仅金宝的母亲有娘家人,老太太也有娘家人呢。不清楚金宝母亲的娘家人为什么跑到了医院,总之他们很愤怒,他们要把老太太从病房里揪出来,两伙人差点打起来。金宝母亲的娘家人可不光是他二姨,来了十几个彪形大汉呢。他们还找到了黄金荣家,同样要把黄金荣的母亲揪出来,但黄金荣的母亲和我母亲一样都是杨湾人,根深蒂固,一伙人把那些彪形大汉挡在了屋门外。彪形大汉们后来对那棵没有砍掉的榆树发起了脾气,吆五喝六地用斧头把它砍掉了。黄金荣养着一只羯羊,他们顺便把那只羯羊的两条腿也砍断了。母亲讲到这里我才明白过来,黄金荣逃走绝对是有道理的,否则他对付得了十个彪形大汉吗?难以理解的是老太太。老太太本来由娘家人陪着住医院,但她一定要参加儿子儿媳的葬礼。我父亲昨天晚上回来后评价说,老太太那不是添乱吗?人都死了,送一送又能怎么样?老太太被娘家人用铁皮平车推着,她穿着黑衣趴在车厢里,看起来像是一堆将要被倒掉的垃圾,稀疏的白发像是被风扯碎的塑料袋。那两个警察就走在车子旁边,他们表情严肃,时不时还向周边张望。这时候女人们的哭声更嘹亮了,好些人都顶着白布,我搞不清到底是哪些人在哭,甚至连母亲都没有认出来。男人们则面无表情,十六个人抬着两具深红的棺材走在后面,油漆和死亡的气息混杂着,我闻到了。我突然间感到了怕,再不敢看了。送葬的队伍拐上村街时我早已趴下来,用下巴抵着屋顶,一只蚂蚁从我眼皮子底下仓皇而去。街上突然间吵闹起来,我支起脑袋看,原来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把金宝奶奶从平车上拎起来了,王万顺想把老头子和金宝奶奶分开,但老头子揪着老太太稀疏的白发,另外两个人过去揪扯老头子,人群已乱作一团,送葬的队伍溃不成军,连抬棺材的人都把棺材放下了。后来王万顺怒吼一声,有个警察也吼了一声,并且举起了警棍。人群安静下来,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子被人揪倒了,他手里扯着一缕白发。老太太也倒下去,重新趴在车厢里,又有谁喊了一声,平车钻出了人堆,推车的两个人在村街上拼命奔跑,一准是老太太又背过气去了。我由不得想,老太太这一次能抢救过来吗?如果她死掉,金宝不光是没有了爹妈,连奶奶也没有了。我刚才怎么就没有好好看看金宝呢?他披麻戴孝,走在棺材前面为他的父母亲牵灵呢,尽管他被肥大的白衣裹挟着,从房顶上望过去还是那么矮小。送葬的队伍并没有因为老太太改变计划,后来队伍又开始流动,缓缓向前,再后来只能看清队伍最后边的老光棍赖伍了。赖伍拎着筐子撒纸钱,纸钱如白色的蝴蝶在他头顶上飞舞。我站起来往梯子跟前走,感觉像看完一场戏,村街像曲终人散的戏场一样零乱萧条,阳光下的纸钱折射着刺目的白光。突然间,我好像听到了金宝的哭声。金宝哭起来也慢吞吞的,我心头紧了一下,往他家院子里看。我没有看到金宝,却似乎看到两个黑影缩进了院门洞。我吓了一跳,从梯子上爬下来时差点儿踩空。回到屋里后我还是怕,担心遇到了传说中的阴魂不散。我赶紧安慰自己,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鬼魂。然后又战战兢兢地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金宝以后怎么办,难道要一个人生活吗?
夜里我把这个疑问提出来,父母亲居然煞有介事地讨论了起来,并且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原来金宝的小舅结婚多年还没有孩子,他们认为金宝注定要过继给他的小舅了,否则让他怎么办?父母亲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是有依据的,举行完葬礼后,金宝母亲的娘家人连饭都没有吃,就带着金宝回他们村去了。那个叫石片的村子离杨湾二十多里,想到以后见不上金宝了,我又产生了一种很深很大的失落。黄金荣不知去向,金宝也走了,尽管我只是个喽哕兵,还是十分怀念我们那支队伍。父亲却莫明其妙地冒出一个念头来,眼睛里射出贼亮的光。父亲偷偷地和母亲说,如果能把金宝家的院子折价买下来,将来我娶媳妇就不愁没有房子了。这真是落井下石,伤口上撒盐,总之我觉得父亲的想法太不像话了。于是,过了一个礼拜后金宝被送回杨湾时,我忍不住讥笑起父亲的愚蠢。
金宝奶奶第二次出院了,金宝的二姨把金宝交待给了老太太。据说,金宝的二姨是这样说的,金宝是你的孙子,你就替你那该死的儿子好好照顾你的孙子吧。这简直是在开国际玩笑,老太太还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说句话都没有气力,怎么去照顾金宝呢?母亲说,其实金宝的二姨也就是为难一下老太太,如果老太太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央求人家,人家还会把金宝带走的。但老太太就是不说话,半句话也不说,老太太的娘家人央求又有什么用?人家只好把金宝留下了。更让人吃惊的是,金宝二姨走后,老太太居然从炕上爬了起来。老太太让娘家人帮着收拾了一下东西,带着金宝搬到金宝家住了。
中午放学后我见到了金宝。父母亲要装模作样过去照应一下,我死磨硬缠地也跟过去了。我有点兴奋,走进金宝家院门洞后却想起了那两个黑影,步子由不得放慢了。我跟在父母亲后面进了屋,金宝奶奶端坐在床上,老太太可真瘦,看起来像一根萝卜干。老太太的门牙掉了,敞着嘴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后山那个幽深的地道。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尽管灰暗无神。她甚至和我笑了笑,我缩起了身子。她说,石头。她说,石头,你能帮金宝补补课吗?就在那一瞬间,我发现母亲的嘴角抽了抽,不一会儿就淌出了眼泪。金宝耷拉着脑袋坐在墙角的矮凳上,我站在他旁边,但我没有看他的脸。他的头发那么长,肯定是瘦了。他突然间抬起头说,我不上学了,我要报仇!他声音嘶哑,关键是语速很快,我听到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的目光也让我吃惊,我发现金宝变了,我忽略了他鼻孔下消失的鼻涕。
话虽这么说,金宝还是去上学了。这可能和我们的班主任马孝先老师家访有关。马孝先老师是带着我一起去看望金宝的。他还买了二斤鸡蛋,这真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情。老太太下了地,拉着马老师的手老长时间讲不出话来。马老师劝金宝去上学,金宝还是说不上,还是说要报仇。后来马老师这么说,金宝,就算报仇也要等到长大以后呀,你才读三年级,不上学怎么能行?金宝说,我要到少林寺学武艺。马老师说,到少林寺起码也得初中毕业,没文化连和尚也当不了。金宝停顿了很长时间后说,小学毕业难道不行吗?马老师说,好,那你先把小学读完。马老师住在喜镇,好些家长听说他来到金宝家,也像马老师一样或多或少带着点礼物赶来了。最夸张的是晚生的父亲王万年,居然用装化肥的袋子背来半袋小米,这个礼物简直比泰山还重,我母亲眼瞅着不自在起来。她和老太太表态说,金宝奶奶你放心,石头会帮助金宝的。帮助这个词她可从来没有使用过。后来一群人围着马老师说起了学习的事,等把马老师送到村街上,他突然间问王万年,人还是没有抓到?王万年摇了摇头,气氛聚然间紧张,大家都把黄明灯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