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奎山把他的四个儿子都叫了回来。二儿子罗盛军扛来半扇子羊肉,让他媳妇和娘在厨房剁肉馅儿。罗奎山的四个儿子里,就二儿子罗盛军的生活富裕一些,他不种地,靠养羊赚钱。大儿子罗盛学种地种上了瘾,别的不愿意干,到城里打工干了三天就回来了,他说给城里人盖楼心里犯堵,他还有恐高症,站在二层楼的楼板上都不敢往下瞅。罗盛学不管年成旱涝,他的十二亩地总和往年一样壮实。他也算无忧无虑,不需要太多的积蓄,因为姑娘读中学读得不错,学费的钱也算积攒够了。三儿子罗盛福高中毕业,先在村子里当了一年的会计,因为不配合村主任佟万喜的工作被撸了,他不会庄稼地里的活儿,整天在家看书,他媳妇干活儿。他们的日子不算太富裕,可也饿不着,冻不着。老儿子罗盛奇中学毕业就离开了村子,到江北和他的同学贩驴贩马,常年不回家,春节的时候回家,却也见不着他带回钱来。三年前他被公安抓走了,涉嫌在江北团伙盗牛,被判了三年徒刑,现在刚出狱。
罗奎山是一个刚强的汉子,但他宠着他的四个儿子,他对别人从不说自己的四个儿子有啥毛病,就连老四进了大狱,他也对别人说是冤枉。罗奎山为啥要把四个儿子都招到跟前儿,他感觉到他这四个儿子要给他惹大事儿,因为他们哥儿四个预谋想把村主任佟万喜给杀了。佟万喜跟罗家是有仇的。罗家大儿媳桂芬有一年在高粱地里撒农药,让佟万喜给摁了,要下手时,罗盛学赶上了,把佟万喜打了个鼻眼儿青。第二年,佟万喜报复罗盛学,就陷害他砍伐了北山的三十棵松树,罗盛学被罚了一万多块。老二罗盛军和佟万喜倒是没啥仇,但佟万喜的弟弟佟万良到罗盛军那儿买种羊,罗盛军没卖给他。老三罗盛福的村会计是村民们选出的,佟万喜认为自己掌控着村里的大权,会计就应该是自己的亲信,罗盛福不听他的,佟万喜骑摩托买汽油,让村委会报销,罗盛福就把发票给扔了,非让乡长签了字,他才能报。几个月以后,罗盛福就被佟万喜给撸了。说起老四罗盛奇,应该和佟万喜是苦大仇深,因为是佟万喜和他弟弟佟万良把罗盛奇扭送到公安局的,而且佟万喜作证,他经常看见罗盛奇往村子里牵村外的牛,倒手卖高价。这都是诬陷,因为除了佟万喜,村里没有旁人能作证。
杀了村主任,是罗盛学的主意。因为最近他又开始勾引桂芬,说要是跟了他,可以把以前非法盗伐山林的罚款退回去,桂芬有点怕他,就躲到娘家去了。哥儿四个在罗盛军家商量出了谋杀计划,因为过几天,佟万喜要到江北喝酒,江北是莲花镇,镇长是佟万喜的连襟。佟万喜要想喝酒,就找他的连襟。哥儿四个认为佟万喜从江北回来的时候,必然要过江桥,在他过江桥的时候,把他扔进江里,那也是合情合理。因为醉鬼掉江里,不是奇怪的事儿。哥儿四个预谋把村主任扔到江里,被罗盛军的媳妇儿听见了,她就急着把这事儿告诉给了公公。罗奎山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儿,就急着把他的四个儿子叫回来了。吃饭前,老爷子什么话也不说,一袋接着一袋地抽烟。
罗盛学就问,爹,让我们回来干啥?
罗奎山说,有事儿。
罗盛军就催促,啥事儿就快说呗。今儿个有来买羊的,我得跟买主讨价还价。
罗奎山说,耽误不了你,吃完饭再说。
哥儿四个都猜不出爹让他们回来干啥,也不能急着追问。饺子下锅了,在吃饺子的时候,罗奎山问大伙儿,二儿送来的羊肉好不好吃?
罗盛奇说,这肉吃饺子都有点瞎了,应该涮锅子。
罗盛学说,老二拿来的羊肉是条羔羊,又香又嫩。
罗盛福说,这羊肉很贵,在江北莲花镇能卖到十五块钱一斤。
罗奎山叹道,日子啊,就是这么过日子。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好吃的东西咱们自个儿赚的,好日子也是咱们自个儿谋划的,我们应当知足。大跃进的时候,生产队吃食堂,一年没吃上饺子。那时候盛学六岁,盛军才两岁,整天饿得嗷嗷叫。肚子里没油水儿,我就把东山根儿底下的两个乌鸦打下来了,炖了一锅乌鸦。乌鸦的肉臊,汤也涩,可盛学和盛军把锅吃得干净。现在鸡鸭鱼肉想炖就炖,这才叫日子。
几个儿子有些不解,难道爹叫咱回来就是告诉咱们什么叫日子吗?
一家人都吃饱了。放下筷子,罗奎山说,今天你们来,我只说一句话,你们都是我的亲骨肉,你们有日子,我才能有日子。你们要没了日子,我也就活到头儿了。所以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干傻事儿,村主任你们是不能杀的。
四个儿子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爹那双有血丝的眼睛。罗盛学说,没……没那么回事儿。
罗奎山说,你们都是我的儿子,血脉都是通的。你们想干啥,我能不知道?佟万喜这个王八蛋不把我们老罗家的人当人待,我心里有数儿,咱们要想把他干掉,不能让他在江里头灌饱了水沉到江底就完事儿了,咱得让他活着,让他将来的日子越来越难受。
罗盛学问,爹,你有啥招儿?
罗奎山说,佟万喜比当年他爷爷佟克正还霸道。佟克正是这个村儿的大地主,欺男霸女,周边十里以内都是他的地。他放高利贷,还在山上种鸦片,熬大烟膏子,挣的都是丧良心的钱。方圆百里没有敢惹他的,因为他二哥是伪满州国的警察局长,他的大哥又在江北的青岗当县长。土改的时候,佟克正被村里人乱棍子打死了,佟万喜的父亲也被划成了地主成分。文革的时候,佟万喜的父亲像耗子似的,白天不敢出屋。谁知道到了佟万喜这辈儿,又开始扬帮了。他在村子里亲戚多,酒肉朋友也多,所以海选的时候,他总是村委会主任。但是佟万喜低估了佟家屯的广大贫下中农,现在有许多贫下中农都掌握着大量的佟万喜祸害村子的证据,山上的三十棵松树是他侄儿佟千钧砍伐的,现任的会计王宝义表面上和他很好,却也掌握了不少他贪污行贿的线索。现在,他跟乡长翟庆田的关系不错,翟乡长总护着他。我估摸着翟乡长也拿了他的好处。佟万喜是不得民心的,我们要告他,在乡里告不倒他,我们就到县里去告;县里告不倒,我们就得到市里找大人物了。
罗盛学问,你啥时候在市里认识过大人物,咋没跟我们说过?
罗奎山说,跟你说了,你们也听不懂。只有到时候我们把佟万喜彻底整垮了,我再一五一十地跟你们说清楚。
罗盛奇说,我相信咱爹肯定也有人。我在监狱的时候,管教对我很客气,安排我在食堂做饭,这也分明是在照顾我。我心里就在想,我爹可能是给我找人了。
罗奎山笑了,我老儿子还算聪明。
罗盛学说,那我们就听爹的。那就让佟万喜好死不如赖活着了。
罗奎山抄起烟袋,说,你们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