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在本梧是一种弥散的雾气,在属于他的每一个夏日的早晨都会升起,往事无处不在,本梧随时都可能与之重逢。那日,几个孩童在一部电影里用“石头、剪子、布”猜先,本梧觉得其中的一个很像自己,果然,那个很像自己的孩子赢了。本梧坚信自己始终能在那一古老的游戏中胜出,因为每一次他都似秋天里一株漏割的高粱,充分享受到了胜利者的孤独,那时他的脸上写的不会是得意,而是困惑和无辜。
最初的一次大概是在二十五年前,那次是周勇而不是本梧把只有十一岁的故事讲到了尽头。本梧读小学三年级时,同学里多了一个酷似女孩的男孩周勇,他俩似给对方击中了,如火如荼地成了朋友。自此,与本梧结伴回家的不再是与他同班的孪生兄弟本松,而是周勇,尽管他们只能同路到河口。
小南河毫无特色,却一年四季不断流,本梧家住河北,周勇家住河南。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小南河,两人抠着河底的泥沙,一个由南而北,一个由北而南,并在还算宽阔的河心发生了并不多见的相撞事件,本梧眼冒金星正要骂娘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对手竟是个女孩子,就慌忙用手掩了自己男人的物证,不料对手却陡地立起身让他验看,竟是同类。两个月后,他们在三年级的教室里同时认出了对方。
这以后,他们就开始相互照应了。周勇的功课更好一些,他就常帮本梧——平时还有在考场上,特别是考试时,坐在前桌的周勇总能准确猜到哪一道题会和本梧过不去,本梧一筹莫展的时候,只要把手伸到桌下,就会遇到正好等在那里的一张小纸条。这让本梧感激不尽,考试成绩比本松少落下一点,回家就会少挨些骂。
周勇的模样给他带来了不少的麻烦,有时教室里没有女生的时候,一些男生会把周勇按在课桌上扯去裤子,是男是女,他们想看个究竟,过了几天,他们忘了结果,就再复习一遍。本梧知道了这件事,就联合本松、马鸣,把最好奇又十分健忘的那个小子,在教室里还有女生的时候就按倒剥光了。在女生们只有遇到毛毛虫才会发出的那种怪诞的惊呼里,周勇认识到了友情的可贵。
秋天里当高粱像怀孕女子一样腆起鼓胀胀的穗苞时,本梧就扯了周勇一头钻进地里。他先告诉周勇在里面行走的方法,即双手指尖相抵两臂撑成桃形,尖朝前,这样走时就能像船劈开水一样,再无阻挡。接着本梧又讲了乌米特别的形状,乌米是高粱长的怪胎,白腹黑心,生吃、水煮或做酱,都能香掉人的大牙。指点一番,本梧就钻出来,坐在地头等。不一会儿,就见通体雪白的周勇钻出来,抱了一抱乌米。高粱身上特有一种白粉,本梧说高粱也愿意把接近它的人打扮成自己的样貌。
周勇说他们村里有一家园子种满了果树,他家只管卖钱从不送人,我一个都没吃到过,现在果子都红透了,再不动手就迟了,可是我想不出招儿来对付那条大狼狗。本梧说,这好办。本梧把差不多二斤黏糕都揉在了一团乱麻上,天擦黑就出发,他很快就同周勇会合了。那条大狼狗果然配合,只“啊呜”一声就开始扒在那里饶有兴味地清理那团乱麻,还抽空感激地朝本梧这里望了一望。据说天亮主人出来时,见到大狼狗还在那里细致地工作,耐心丝毫未减。
本梧和周勇各扛了半袋战利品出了村,地点早选好了,是一个大柴垛,不偏不倚它到南村和到北村一样远。每天放学后,本梧和周勇总能寻到机会,绕出大家的视线,躲到那个人迹罕至的大柴垛下解一解馋。爹把自己廉价买回来的那堆满是伤口满是虫洞的果子拿给本梧时,本梧总是说,给本松,给本松。妈就夸本梧说不知啥时候还有了哥哥样儿了。那次合作,使本梧和周勇享受了一月有余,可他们的默契并没有走出太远。
他们读四年级时换了老师,班主任是师范学校刚毕业分来的,十八岁,高兴和生气时脸上都会流过一朵红云。本梧记得那是六月里的一天,周勇已举了两次手,说孔老师我要上厕所,孔老师都说去吧。周勇第三次举手时,孔老师假装没看见。本梧就忽地站起来说,周勇拉肚子要上厕所孔老师你就该让他去。孔老师脸上一红,说你俩都给我滚出去。
本梧扯了周勇几次,他才离了座位。刚出教室,周勇就暗声说,我拉裤子了。
本梧说,到小南河里洗洗。
那个夏天雨大,小南河洋洋大满,似从饥荒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见了食物,表现出了让人震惊的疯狂,翻腾的浊浪让本梧和周勇都怯了腿脚。
石头、剪子、布,谁输谁先下。本梧连想都没想就出了石头,他的石头遇到了周勇的剪子。周勇摇摇摆摆地下了水,一个浪头就让他失去了形迹。本梧很害怕,在河边漫无边际地游走,他希望看见周勇从水里浮出来,可是等了很久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本梧慌慌地跑开,到了家却不敢进门了,他怕有人向他问起周勇。本梧走进了自己家新盖的仓房,很快在一堆木料和干草中睡着了。睡着了的本梧没有看见小村里渐次升起的炊烟,没有听见爹妈唤自己回家吃饭的飘忽的急切,也不知道整个夜晚,自己的爹妈、周勇的爹妈还有南村北村的许多人举着火把的一番苦寻。
本梧醒来的时候正对着妈刚刚撞过来的红肿的眼睛,妈一面把本梧揽在怀里,一面哽咽着说,我还以为……爹赶过来,大声问周勇呢?本梧揉了揉眼睛,想了想才想起小南河边的一幕,他说,周勇淹死了。爹跳过来就是两个耳光。
确认这一消息后,周勇的爹流着泪说,昨天我不就说了吗,这季节孩子找不着就只有一个可能,别难为了本梧,我不怪他,是一个淹了不是两个,已经够好。可那以后,本梧再上学的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本梧知道,那是周清怨毒的目光。
本梧本松读到初三下学期时,就如邻家那些孩子一样,也不可避免地成了一道选择题的备选答案。本梧本松的爹妈幸运一些,答案只有两个,这不似别家,常是三个以上,也就是说本梧家用石头、剪子、布就可应付。
本梧早就表过态自己下本松上。本梧是哥哥,据爹妈说本梧比本松大20分钟,当然本梧也想过,在一场慌乱中他们可能正好搞错,是本松大了20分钟。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爹妈有规定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的权力。
本梧健壮,肩头浑圆,手指短粗,而本松则与爹妈理想中的“立如松”相距遥遥,他总要寻找依靠,不是墙、栅子也会是一头牛,否则就会高一声低一声地喘息。本松的手指细细长长,铅球达标时细腕子支撑不住,铅球竟砸在了脚面上,体育老师只得给了这个百年不遇的伤号一个及格分,本梧的铅球成绩却在班上乃至全年级都是一路领先。
本梧已立志当个农民,当然是新型农民。功课之余,他常留意各种致富信息,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三个方向上:一是提炼尿激酶,他要给四乡八镇每户发上一把尿壶,一想到那蒸蒸日上的新产业,本梧就有一份激动。
二是种牛黄狗宝。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牛和狗到处都是,也就是说有那么多土地一直闲置着,看着让本梧心痛。本梧常常专注地观察从他身边走过的每一头牛每一条狗,并且认真用目光选定播种的位置,盼望有一天能亲手实践。
三是提取胆红素,原料是猪胆。本梧一个学期没用作业本,用省下来的钱从南方一个省先后邮购了几次相关资料,设备简单,技术易学,只有傻瓜才能做不成,钞票不似雪片一样扑来,挡也挡不住,那就怪了。
在本梧看来,读高中考大学无非就是发大财娶美女的意思,要实现这两个目标读书绝不是捷径,发财要等上七八年的时间,娶美女则要等更长的时间,那还不要了他的命。
本梧知道自己早已是一个长大了的男人了,男人长大没长大最好的明证就是看他是不是已会不由自主地想女人。本梧在读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想了,想的是周清。他的梦境里总是和周清手拉手头并头地躺在河滩上。梦里和梦外本梧都不知道拉手之后他和周清还要做什么,似乎那样就是全部。再大些,只要夜里梦见周清,本梧就有一个早起的清晨,他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打扫战场。
认识周清和正式认识周勇是在同一天。本梧一迈进那间教室,最先看到的当然是周勇,坐在周勇后桌的女生也让他愣了一下,眉毛黑黑的,脸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特别像邻居金家墙上年画里的那个崔莺莺。老师第一次点名时,生人里本梧只记住了两个名字:周勇和周清。
本梧和本松写作业时,家里人都要回避,他们只从远处眺望,大气不出,更别提什么说话,他们觉得他俩正做着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那个周勇,咱们一块儿洗过澡。本梧小声说。
做题吧,哥。本松说。
那个女生叫周清,长得真好看,本梧又小声说。
做题吧,哥。本松说。
周清像金家墙上的画。本梧说。
做题吧,哥。本松说。
第二天班里排座位,男女一桌。男女生各站一队,矮个儿在前,高个儿在后。周清在女生里是高个儿的,本梧在男生里是矮个儿的,这样他就必然地失去了与周清同桌的机会。坐在座位里,他先是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自己的同桌,又恶狠狠地盯了一眼周清的同桌。
放学后,待本梧收拾好书包时已失去了周勇的影子,他三跳两跳地蹿出教室,连本松在后面喊等等都没有听见。追出半里路,本梧才抓住了周勇的书包带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以后放学咱俩一起回家吧。
周勇和周清的眉目有些像,有一阵子本梧希望走在自己右边的不是周勇而是周清。几天后,本梧觉得周勇也不错,周勇特别乖,人又漂亮。想让他说话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嘴正在那儿一开一阖;不想让他开口的时候,便碰巧他一声不响,一点也不讨厌。
我想跟周清坐同桌了。本梧说。
是吗。周勇说。
可惜我个儿太矮。本梧说。
也是。周勇说。
长大了,我想娶她。本梧说。
你白日做梦。周勇说。
你着什么急,你也觉着她好?本梧问。
她是我姐。周勇说。
咱们石头、剪子、布,你输了,你就得同意。本梧说。
周勇说行行。
本梧照例出了石头,这差不多已成了他的习惯。周勇出了剪子。周勇很沮丧,路上再没有说话,好像他输掉了姐姐一生的幸福。本梧则兴高采烈,三步两步跳到前面,扮起了吹鼓手,为自己迎娶新人。周勇则绝望地把脸扭向别处。
本梧看得出周勇的心情像三月的天气一样糟糕。本地的三月还常是风雪交加的季节,春天还在极遥远的不可知处游荡。本梧扯了扯周勇的衣襟说,别当真,你说了不算,你又不是你姐。周勇很认真地看了看本梧,脸上就晴朗了些,把路边冬雪被风折磨出的种种奇怪形状一一指给本梧看。
好不容易捱到初中毕业,可娶美女还要再等上两千多个日子,这是本梧无法忍受的。他知道周清是不会再读书的,她的那个村庄还没有女生读高中的先例,她的家族也没有这个先例。周清也早有这个准备,每次和人说起这件事时都平静得要命,不像是说自己,倒像是在说别人。
周清一直稳坐着年级第一名的那把金交椅,从初一到初三。她聪明,又肯学,与同学来往极少。本梧觉得内向的女生更神秘,更迷人,叽叽喳喳的山燕子往往没有更深刻的内容。不是说关着窗的屋子是一首诗嘛,那么周清就是这样的屋子,这样的诗。
在本梧的设计里,自己与周清是携手一生的两个人,他曾为这种设计打发掉了数不清的晨昏。周清辍学,不久就会嫁人,本地的姑娘都是循着这样一条路走下去的,周清嫁人当然要嫁本梧,别人怎么合适?
但是本梧必须等在那里,也就是说他要先同高中说拜拜。本梧铁了心,所以爹妈让他们兄弟用石头剪子布决定前程的时候,他一身轻松。本松有些儿紧张,说要先去一趟厕所,本梧就说我也去。到了后院儿,本梧把本松拉到一边儿,极严肃地告诉他说,你别犯傻,我出石头你出布。
本梧出了石头,可等着这块石头的是一把张着大嘴的剪子。本松脸色惨白,一头撞出了屋外。本梧拉了爹的胳膊,这次不算。爹敲了敲烟袋说,吐口唾沫是根钉,这是天意。
事隔多年之后,在农业生活里颠扑厌了的本松对本梧说,那不怪我,怪你,我以为你说出石头是故意骗我的,我命该如此。实际上你也真是骗了我,你彻底搅了我的思路,让原本就绷紧的弦一下断了,我脑子塞满了的都是你不出石头。本松叹了口气,本梧也叹了口气。
此前,本梧回乡时同本松隔着一个小方桌喝酒,说起了电视里那个“一根稻草决定命运”的报道。家境决定了那两姊妹只有一个能继续读书,于是妈拿了两根稻草,抽到长稻草的人才有机会上学。本梧不无感慨地说,这就是当年的我们。本松摆摆手说,喝酒。本梧点点头,也说,喝酒。兄弟俩响亮地碰了一下酒杯。
石头、剪子、布这种猜先游戏最能令本梧感到人世的变数和定数。猜先就是决定一个人的优先权,就是赋予一个人一种特权。貌似不经意的一种游戏,其实暗藏杀机,但这里却有着一种令人胆战的公平。
如果不是石头、剪子、布,而只是硬币的两面,虽然立见分晓却寡然无味,且极易让人想到一种市侩习气;至于“老虎、小鸡、虫子、杠子”,甚至“癞痢、洋枪、老虎、小孩、公鸡、蜜蜂”等复杂些的名目,纯属多余。
石头、剪子、布,三件事物彼此扭结、制衡,连环套叠,恰到好处。本梧不信道德的奇妙,不信法律的严密,只信这从童年流传过来的最可靠的人生理则,对它一直心怀恐惧又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