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丽街上的住着许多怪人,他们有的是在死亡边缘与魑魅谈笑风生的病弱少年,有的是昼伏夜出引渡魂魄的提灯船夫,有的是面相百变买卖记忆的贩夫走卒。他们身上有着太多故事无人倾听。
每当夜色降临的时候,热闹鼎沸的麓丽街便化身鬼魅横行的陆离街,披上瑰丽诡谲的面纱,堕入光怪陆离的梦魇。
骗吃骗喝的惯偷苏骸,苍白脸颊病弱如纸的大夫陌四,长着一双桃花眼却不会笑的冷清少年陆孑然先后步入迷梦,陷入漩涡,于陆离街的暗夜中邂逅魑魅魍魉,仙鬼佛神。当朝廷神秘暗杀组织隐狱司、绫罗艳织的碧雪獠歌楼、收人钱财为人消灾的好色盟纷沓登场,你可愿随他们同赴百鬼宴,共观蜃影舞,步为营,履薄冰,穿过迷茫冰凉的彻骨长街,剥开诡异离奇的迷障,直到遇见街尾淡金色初生的阳光,邂逅春暖花开?
“靳家公子昨晚变成一只白鹤飞到天上去了。”一大早,这条消息就开始在麓丽街上传开了。
“哦?”马车中的人浅笑着摇摇头。
“你还别不信,今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亲眼看见那只白鹤从靳家窗户飞出来的。红嘴红顶,颈子上还挂着靳家公子平日从不离身的那条长命锁,脚背上还带着一圈朱砂色。我听靳夫人说靳棠脚背上也是有这么一块朱砂色胎记呢。”赶车的马夫跟车中的陌大夫唾沫横飞地描绘着白鹤飞出窗子,在半空中向靳家宅院频频回望的场景,丝毫没注意到马已扬蹄撞到了一旁一手抱着黑色猫咪,另一只手牵着一条大黄狗的姑娘。
瘦弱的小姑娘被撞倒在地,手里拎着的糕点和怀中猫咪掉在地上。猫咪从地上打了个滚,马上窜到姑娘身边,喵喵叫着,却不能帮主人做什么,大黄狗也在一边用头蹭着姑娘。
小姑娘被撞得不轻,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却徒劳无功,双手在地上摸索着散落的糕点,碎了一地的糕点就在她眼前,她却看不见一般在地上胡乱摸索。原来她是个瞎子。车夫欲下车去扶那姑娘,却被掀开车帘的陌大夫轻声制止了。陌大夫凝眸看着远处路边一个束袖短衣的年轻人,这年轻人眉眼清俊,看样子像是在大户人家做工的工人。他注意到了这边路上的情况,跑过来蹲身扶起了地上的小姑娘,把地上散落的糕点收起来,捡起大黄狗的绳索放到姑娘手里,把猫咪塞到小姑娘怀里。陌大夫放下车帘,坐回轿中,眼角弯起柔和的弧度。让马夫继续赶车。
“糕点脏了,都不能要了。你家里人怎么能让你一个盲人出来买东西?”年轻人声音柔和,带着淡淡的苛责,“没受伤吧?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平时哥哥不让我出门的,今天是我哥哥生辰,我偷偷跑出来给他买糕点。”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低下头,俨然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我家在街尾倒数第三户,容府。”
“容非是你哥?”年轻人柔和的眸子起了涟漪,看到小姑娘点了点头,他目光冷硬起来。双拳紧紧攥起,看了小姑娘两眼,转身离开,没留下一字。
剩下小姑娘愣在路中央,一双空洞的眸子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小手来回摩挲着猫咪的脑袋,满脸不知所措。
“一个月前乡试的红榜上靳棠靳公子位列第三,听说下月就要进宣城面圣,真是仕途无量啊。你说他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化鹤成仙了?他竟舍得那无量仕途?”
“你这等俗人怎么能理解?人家结了仙缘,早已经不在乎人间这等功名利禄了。”
街上忙忙碌碌的人在干活的闲暇继续议论着,没有人注意到街道上被大黄狗牵着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前走去的盲眼姑娘。
眉眼清秀的小张捕头平生最恨装神弄鬼的家伙,然而今天一早,他就接到了靳夫人来报的一桩案子,“靳家公子靳棠化鹤成仙。”他冷哼一声,不过是桩失踪的案子,非要拿这神仙做障眼法。他抄起案头铁棍,带上官帽,决定去会会这路神仙。
跟随靳夫人进了靳府,张捕头来到靳棠化鹤的屋前刚要细细询问案情,就见靳府院门外走进来一位眉眼俊朗的年轻人,年轻人唇角斜斜挑起,走过精致的水榭歌台,丝毫不觉得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格格不入。
“在下紫金山崆峒观清虚道长门下第二十八代关门弟子苏骸,道号虚无。”年轻人向靳老爷微笑行礼,并递出手里拿着的一张红纸,这是他刚刚从城门口的墙上揭下来的,上面写着:重金恳请有通天本领的得道高人,帮助向已化鹤成仙的靳棠传几句话。
落款是靳家。
这靳老爷在平城里是出了名的信奉鬼神,每个星期都要去庆福寺上香,到处搜罗各种丹药,渴望得道成仙。这回仙是成了,只可惜成仙的不是他而是他儿子。
对于苏骸而言,谁成仙了不重要,与何方神圣通话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回他又可以蹭到好几天的山珍海味了。
“这位高人请进来说话。”靳老爷恭敬地将苏骸引入堂中坐下。
苏骸向堂中的靳夫人和张捕头点头一笑。靳夫人皱眉看了他一眼,而张捕头则一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今早,我去敲棠儿的门叫他跟我去庆福寺上香,却没人回应,我怕屋里出了什么事,就把门撞开了,却看见屋里并没有棠儿,而是一只白鹤卧在床上。那白鹤也不怕人,只静静卧在床上看着我,桌上有一封信,是棠儿的笔迹,信上说他夜间梦入仙宫,得白鹤上仙提点,得渡化为仙鹤入仙宫,望父母勿念。”靳老爷给苏骸讲着今早的情景,而苏骸则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将桌上的糕点一一品尝。
“那只白鹤脚上的胎记和靳棠的一模一样,脖子上还挂着靳棠的长命锁?”苏骸问。
靳老爷点点头:“我看了信后,连忙把信拿去给夫人看。我跨出门刚刚展开信纸,那信就自己烧了起来,从纸的中心腾起了紫色的火焰,俨然烧出一个仙鹤的图形。夫人还来不及看,纸已经烧成了灰烬。待我引夫人进屋,刚好看见床上那只白鹤腾空而起,从门中飞了出去。我和夫人一路追着到了街西面的树林,眼看着白鹤飞上了天。我请道长来主要是想请道长替我向我儿传几句话。”
听到这里,靳夫人上前揪住了靳老爷的耳朵,给提了起来:“你就知道拜佛成仙,也不想想哪有那么容易就成仙?我看肯定是有人捣鬼,这种事情就应该让官府来查,而不是某些骗吃骗喝的所谓高人。”妇人说着,一边瞪了一眼立在一边的苏骸。
苏骸微微颔首,回给靳夫人一个谢谢夸奖的腼腆笑容,同时心里一乐,感情这富得流油的靳老爷是个妻管严。
为首的俊捕快直接无视苏骸的存在,带着几个手下进靳棠屋子搜索一番,又喊了侍女、靳老爷和夫人去问话。
“苏道长请不要在意我夫人的话,她也是一时心急。我们继续我们的,他们查他们的。我想请道长告诉棠儿,如果可以的话多回人间看看我和他娘,顺便我也想问问他是如何结了仙缘的,能否让我也上那仙宫看看?”靳老爷好茶好水地请苏骸上座。
“没问题。”苏骸朝靳老爷咧嘴一笑,“咱们今晚吃过饭之后便开始作法。”
靳老爷忙吩咐下人准备宴席的时候,苏骸溜达到了靳棠的屋中。
屋中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反而有淡淡的酒味。他在屋中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在床底下最角落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胭脂水粉一类的东西,盒子看上去很新也很精致。
“你家公子爱喝酒吗?”苏骸问靳棠的侍女。
侍女摇摇头:“没见过公子喝酒,他一般都喝茶。”
“那他有没有跟哪家小姐走得比较近?”
侍女摇摇头。
“那他跟哪家公子走得比较近?”苏骸一边问一边勾唇,露出他自认为能迷倒无数姑娘的招牌式坏笑。
“我家公子仗着自己家大业大,平时比较嚣张跋扈,姑娘们不太喜欢他,别家公子们也不太爱靠近他。我不知道公子跟谁走得近,但我知道我家公子最喜欢欺负他们书院里的夏枯了。”侍女左右看看,发现周遭没人,便凑到苏骸耳边悄悄说。
“夏枯是哪家公子?”
“他不是公子,而是阮家招来的小长工,他是五年前来到麓丽街的,那时候饿得走不动了就坐在了阮家门口。阮家看他孤身一人挺可怜的,便招了他做粗活。夏枯把每个月的工钱都拿到书院,恳请书院的先生让他在不做工的时候旁听。于是,夏枯就和我家公子在一起听书。我家公子老是欺负他,可讨厌了。夏枯人很好的,每次我提着重东西在路上遇到他,他总会帮我提回来,可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夏枯是那种很有骨气的人,他特别努力地想要出人头地。连书院的先生都说,夏枯是整个书院最好的苗子,书院的所有学生都不如旁听的夏枯。”侍女说。
“对了,除了夏枯。容非公子也算是跟我家公子走得比较近的。容公子是那种话很少的人,性格也有点古怪,但是我家公子欺负夏枯的时候,容公子总会帮夏枯说几句话。说来也奇怪,我家公子平时那么欺负夏枯,他竟然从来都不生气,总是笑脸相对,还经常送一些好玩的小玩意儿给我家公子,反倒是对平时经常替他说话的容公子冷眼相对。我看夏枯也不是那种阿谀奉承的人啊。”
苏骸来到了一个月前那贴红榜处。榜上由上到下依次是赵兰泽、容非、靳棠、夏枯、程云。这次乡试要选前三名入宣城面圣,后面两人为候补。
为什么最有实力的夏枯却排到了第四名?
苏骸正想着,听到身边两个小贩窃窃私语:“哎,这一向昼伏夜出的容公子怎么白天出来了?”
苏骸顺着小贩的视线望去,一人正从陌四医馆中走出,向路边一只浑身是土,喵喵叫着的流浪猫走去。那人蹲下身将怀中纸袋中的包子掰开,放到了猫咪脚边,转身离去。苏骸有些奇怪,此时阳光正好,无风无雨,这人却撑着一柄玄色大伞,将全身遮挡在伞下,让人看不清楚脸。
苏骸偏了偏身,侧歪着头凝眸细看去,这人果然有些与众不同。淡黄色眉发,红色眸子,雪白皮肤,裹在一身黑袍之中。本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不过二十出头,脸上却是安详而淡漠,带着些许疲倦,给苏骸的感觉竟像伫立了千百年的古树那般沧桑。
这便是容家染坊的当家容非。因为肤色瞳色诡异,惧怕阳光,所以一般夜里出门,白日很少见到他。虽然自小就被视为异类,但容非却年纪轻轻就接下了家中的染坊生意,并且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成为平城生意最红火的染坊。
容非叩开靳府对面的大门,转身入内,只留给苏骸一个背影。原来靳府和容府是对门。苏骸正想着该怎样去跟容非蹭几句话,只见捕快已经快步上前敲开了容家的大门。
“官府查案,想向你了解下夏枯。”张捕快提剑上前,眉眼犀利。
“夏枯?”容非转身看向张捕快,垂下眼睫似乎想了一会儿,抬眼浅笑,“夏枯是个好人。”他说话的时候眉眼淡淡,轮廓柔和得没有棱角,似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淡到几不可查,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他和靳棠关系怎么样?他二人最近有什么异常吗?”俊捕快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
“夏枯和靳棠关系不错,虽然时常小打小闹。最近没有什么异常。”
“哥,来客人了吗?你是不是又要走了?说好了今天不去店里,要在家陪安歌的啊。”抱着猫咪的小姑娘从窗中探出头来嘟起了嘴。
“没有,安歌,我不走,这就过去陪你吃饭。”
容非对张捕快抱歉地微微颔首,没有给他回话的时间便转身进屋,关上了大门。
捕快打道回府,而苏骸却顺着一棵大树爬上了容家二层小楼的屋顶。当然,在他爬到房顶上的时候,才发现容非正站在院子中抬头看着他。苏骸丝毫不觉尴尬地朝容非咧嘴一笑,而容非竟然也朝他淡淡一笑,转身进了屋子,好像丝毫不关心苏骸在他家房顶做什么。
苏骸在房顶偷听了一些容府的对话,其中包括容安歌和容非一起吃饭时的闲聊,仕女和小厮讨论香粉又涨价了,院子里小黑猫和大黄狗关于食盆里那一条酱醋鱼的协商,以及厨房的大娘跟小帮工叨叨,今天早晨买来的那头猪的肉煮出来的汤不知怎么竟然是蓝色的。她问公子要不要把剩下的猪肉丢了去,公子却偏偏不信这个邪,把一碗汤全喝下去了。还有容非给管家交代账务时发现自己最近算错了好多账,上周出的麻绢匹数也记错了,以及账刚刚算到一半,容非就说身体不舒服回屋子盖上被子睡觉去了。
总的来说,容非的性格也如同外表一样,苍白而安静,带着浅浅疏离。苏骸发现,容非只有在同容安歌说话的时候,向来平淡的语气才会变得此起彼伏,而这此起彼伏中又是异常的温柔。唯有面对容安歌的时候,容非的整个眸子才盛满了阳光和姹紫千红的色彩。可惜,他想要给她的色彩,她全都看不到。
安歌生来眼盲,不能视物,只有些微光感。
回靳府的路上,苏骸听到张捕快正好在向街坊邻居问话,于是就站在一边旁听,丝毫不在意一众捕快鄙视的眼神和张捕快不断飞来的眼刀。
原来容家是在十年之前才富起来成为平城最大染坊的,在那之前,平城最大的染坊名为夏氏染坊,是当时的大户夏家的产业。而那时容非的父亲是夏家染坊里的工人,母亲是夏家的仆人。十年前夏家老爷突然得了怪病,在一个月内变得呆呆傻傻,连话都说不清楚,更别说做生意了。不止如此,这夏老爷还像跳大神一样手舞足蹈的,像被黄鼠狼大仙上了身一样。看过好多大夫,都找不出治病的方子。夏家三十岁的长子紧接着也得了和夏老爷一样的毛病,夏家的两根顶梁柱一下子垮了,夏夫人忧心过度离世,那时夏家只剩下九岁的小儿子夏丹青。夏家的生意马上垮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