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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君临天下的必要条件

是夜,下起了春雨。

忽疏忽密的雨丝,被风吹得斜斜地飘在窗外,侯府后花园的青石路面有着一小圈一小圈的水雾漾开,远处不知哪里有着隐约的人声,或许是在收拾白天喜宴留下的残局。

花叶姜披着深黑的披风,立于屋檐之下,雨水把天地也变得混沌,模糊了稍远处的景致。

这场结亲,他终是撑到了尽头。

他相信此时已有人快马加鞭将这结果送回了帝京,而真正的帅印,也离他咫尺之遥。

但送信之人不会料到,明日之后,当他与花叶禅会合,他将挥兵回京,逼皇上将太子之位传于花叶禅,并助花叶禅登基。这是他与花叶禅的约定,条件是花叶禅一日为君,便一日不犯苍山。

以他对花叶禅的了解,他相信这是一个能够信守承诺的新君。

往事如同抽不清也剥不开的茧,所有的新愁旧债都要退出舞台,才能平息这场酝酿太久的战事。

皇上,苍山侯,还有他自己。

他回过头,朝着未知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所能做的,都已经做到,而剩下的,则取决于他所信任的那个人,是否会如他安排。

可是,自己真的信他吗?

他苦笑了一下。

有些心烦地轻轻挥了一下手,信步走进了茫茫的雨幕里。

随身的几名侍卫赶紧跟上,花叶姜也无意阻止。

他慢慢地走着,他的黑衣和黑发在这夜色里沾满了厚重的雨水,像他沉沉的心境,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在这一刻,他终于不必再遮掩自己。

虽是侯府,却似王宫,面积之大,令人惊叹。

花叶姜一路走来,遇见几队侍卫,但看到是太子,都很快噤了声。

看来苍山侯也对他放下心来。

他在心里苦笑,原来把爱过的女人送进别人的怀抱,在皇上和苍山侯看来,竟是决定他是否成熟,是否狠心,是否足够君临天下的首要条件。

多么荒唐。

杜疏香又怎能知道,除了这条路,他其实没有选择。

其他的路,都无法保全她的性命。

甚至如此,皇上仍然派出了一队人马,出其不意想在途中杀她,而目的或许仅仅只是要考验他的应对能力。

他缓缓地朝着雨幕呼出一口气,但心里那沉沉的感觉却并没有好上半分。

他的心里,承载了太多不可言说的秘密。

无论他是否会成为皇帝,那些都终是永远的秘密。

自小,他在宫中的地位便非常奇特,敏感聪慧的他开始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母后对他的态度疏离而冷淡,而父皇却很少来看他。

他也曾努力想取得所有人的喜爱,然而他很快发现,如果他表现得令父皇欣喜,就会转眼遭到莫名其妙的攻击与其他皇子皇女们的唾弃。

他们都有着护短的母妃,而他的母后,只会拈着一串古旧的佛珠不言不语。

他也不敢向父皇倾诉,渐渐的,他开始变得沉默而孤僻,小心地隐藏起自己的存在,努力不发出光彩,这样果然令他获得了很长时间的安全与宁静。

直到十四岁那年,父皇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宣布,立他为太子。

一时间,四野哗然,他接下来遭遇的种种,每每想起,仍会心惊。

直到端淑妃对他说出那番话,而他终于第一次亲手结束了一个曾经亲近之人的性命,他才正视这个事实。

他已经不可能再像十四岁以前那样逃避。

除了面对自己的命运,他无从选择。

待他的忠心侍卫老木也背叛了他后,他已经不再对保护者抱有任何期望,他开始履行和面对一个太子应尽的一切义务,并享受一个未来国君能享受的一切权利,他的帝王本色如掩埋沙土的珍珠,很快闪耀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杀了第一个人以后,就不在乎杀第一百个人。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会爱上杜疏香。

他毕竟只是一个少年,一个心存恐慌需要温暖的少年,无论他表现得再如何冷静,他也预料不到爱情的来临。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也许是每夜嗅闻着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无法入眠的时候,也许是一次次因剧烈呕吐几乎想立刻死去的时候,她有些羞怯的软软的笑,她掌心里递来的片片桃花瓣,她发间闪耀的属于阳光的味道与光芒,都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何况他始终记得她,那一年唯一没有忘记他,在父皇的书房里找到了他的女孩子。

当他对她说出不离不弃的誓言时,他曾经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这一世,他为皇,她为后,无论身处多寒的岁月,他都不再害怕。

但当他的母后无声无息地惨死在佛堂里后,他才明白,他的羽翼还如此稚幼,黑暗中有那么多不可测的命运之手,令他无能为力。

偌大皇宫,一国之母的死因竟然成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皇上到底能改变什么?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太子身份产生怀疑。

虽然他与母后并非感情深厚,但她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养育人,那一段时间,他疯狂地出入刑部,亲自过问追凶一事,但一层层查下去,方知这深宫之中如同厚茧,层层关系与种种历史纠缠不清,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却偏偏用金缕玉衣掩盖着,令所有的真相都无从查起。

他就是在那时一点点沉默,一点点世故的。

后来很久以后他才从父皇口中证实,杀死母后,仅仅只是父皇对他的一种试炼,难怪他查不到种种,皆因下手之人本就是一国之君。

他惊问:这是为何?

父皇冷冷一笑:我将你交于她抚养,多年来她可曾尽职尽责?一心向佛却心中无佛,她早该领罪。如今你已成人,我却留她不得。

他欲张口却无语,原来母后对他的冷淡和他遭遇的种种父皇早就看在眼里。

他始知一个皇帝的心狠与手辣还有城府之深。

他感到寒冷。

父皇再笑:你杀端淑妃时,她说的话我亦知道,你起了疑心,秘密调查自己的身世,早知自己非皇后亲生,却一直隐忍不问,这很好。现在我可告诉你,你的确非她亲生,因此也无须伤心。

他默默低下头去,心中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或是害怕,翻搅得他心头泣血,但他的面上却只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他什么都没有再问,他知道父皇想要的太子,就是这般的模样。

沉默、隐忍、孤傲、狠决。

那或者是成为一个皇帝的必要条件,然而他的父皇从未想过问他一句,他是否想要重复他的帝王人生。

母后死后不久,他见到了穆缓歌。

第一次见面,缓歌如一个幽灵般轻易避开了太子宫的重重禁卫,出现在他独处时的书房里。

彼时,他正翻看着一本前朝诗集,抬头间,眼前绯红耀眼,一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正坐在他书案的另一边朝他微笑。

他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穿这样红得有些媚气的衣裳,但是他惊怔于这样轻浮的色彩穿在眼前的人身上,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和风流洒脱,却没有丝毫矫情恶俗。

他没有出口叫人,他知道此人能突然出现,他此刻叫人也必是自取其辱。

他保持着一向清冷的表情淡淡地以目光相询。

穆缓歌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他将花叶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然站起身来,似乎在自家花园般随意地取过了他案上的纸笔,轻巧地写下了几句,缓缓推到了花叶姜的面前。

归安城廓半楼台,曾是香尘扑面来。

不见当时翠辇女,今朝陌上又花开。

他写的就是这四句诗。

那是花叶姜第一次见到这四句诗。

“这是你亲娘最喜欢的诗。”这是穆缓歌对花叶姜说的第一句话。

但自此一句开始,他们之间的命运之轮开始疯转。

没有力量能够让它停滞下来。

花叶姜在一扇深黑色的门前停下了脚步,随着他身影的停顿,一直在他身后紧跟着却悄然无声的侍卫们也立时站好。

这已经是侯府深处,一般外人很难发现花园尽头的这处秘径,然而花叶姜却似乎毫不犹豫,甚至在雨夜蒙蒙中,他也没有走错半步。

他确是第一次来到苍山侯府。

然而这花园中的小路,这小路尽头的门,这门后住着的那个人,他却已经默记了六年。

他的手心竟然微微地渗出汗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竟然会犹豫。

良久,他终于示意众侍卫在此等候,他只身叩响了那扇木门。

门“嘎吱”一声缓缓开了。

门里静寂无声。

而在侯府另一端的新房里,喜气洋洋的大红被面与闪着金粉的花烛,将精致的内室与屋外的阴雨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香炉里燃着的紫绒帝香,将空气熏得似甜美梦境。

这珍贵的香料,在产地离国也只有少数贵族才有资格享用,帝京皇宫多年来也只得几回进贡,最近的一次便是全部赏给了太子宫。

而这地处一隅的苍山侯府里,却也大量燃着这种香料,足可见苍山侯的隐藏势力之深。

杜疏香低垂着头面,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想起那日清晨在花叶姜身边醒来,也是嗅到了这种香气。

那时的她,羞涩而慌张,但内心却是笃定的。

而今,她却成了巨浪中漂浮着的小舟,不知道要飘向哪里,也不知道会在哪一秒被彻底巅破。

她听到世子的木轮椅被推进来的声音,然后是侍女们的掩门声。

她已经依稀听得世子因重疾身体已无法行动自如,平日需靠苍山巧匠制成的木轮椅代步,今天也是坐在此物上与她拜堂,这样一个人,既令她稍稍安心,却又令她更加悲凉,她不知此刻自己应该如何反应,耳中听得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又是谁来帮那人离椅上床?

她正暗嘲自己此刻竟还在替他人担忧时,突感眼前一亮,头上蒙着的红绸竟忽地飞开了去,满室烛火照得她有些目眩。

另一人的呼吸声轻柔绵长,却又咫尺之遥,她受惊地抬起头来。

微微斜靠在一架轻巧的木轮椅上的男子,身着和她一样的大红喜服,无力的姿态看上去却并不觉病弱,只觉一种慵懒的风流,袖下露出的一双手,竟比女人还要纤长洁白,此刻那手中正握着一支红色的尺来长的细杆,看来刚刚挑飞她盖头的正是此物。

然而令她惊骇万分的却是那人面上的青铜面具,那面具状若恶鬼,此刻在烛火下突见,竟令她几乎丧胆,她拼命掩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叫出声来。

白天拜堂时已经听到窃语声,知道这世子是戴着面具与自己拜堂,当时她并未在意,然而突然间见着,才知那面具有多吓人。

见到那面具后的目光幽深莫测,一直盯着自己,她按住狂跳的心,慢慢垂下眼来。

是了,他是怎样的模样,又有什么重要?

“吓到你了?”面具后的人轻轻一笑,开口道。

他的声音不再似白天般喑哑,听上去竟如雪山冰泉般悦耳,而且还有着几分熟悉。

杜疏香摇摇头。

“杜疏香,白日我已在喜堂上问过你,这一拜,你我就是百年,若是你连我的面目也不敢面对,又何来百年之说?”

杜疏香微微一怔。

她再次抬起了头来,这一次,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坦然。

“是。”她轻轻回应,看着那面具后的眼睛。

握着红杆的手慢慢伸向那面具的边缘。

停住。

“无论这面具后的脸是何模样,你都愿意陪伴他百年吗?”他再问,缓慢却镇定,丝毫不似病弱之人。

“是。”杜疏香声音平静。

戴着面具的世子微微笑了起来。

他抬头缓缓取下那狰狞的面具。

面具后的脸,在一簇簇烛火的映照下,透露出了浓烈的几乎可以吞噬一切的美。

杜疏香的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就算此刻她见到的是一张被烈火焚烧后的脸,也不会比见到这个人更令她崩溃。

“穆缓歌?”她记得花叶姜就是这样唤他。

而苍山侯世子明明叫孟歌。

传闻中的苍山侯世子,自小病痨缠身,日夜挣扎在生死边缘,常年不见阳光不见生人,还因个性阴柔,男生女相,因此对男子有着异样的恋慕。

然而她见过的穆缓歌,虽然长相极美,但绝不算个性阴柔,并且他武艺高强,杀人如麻,与花叶姜更似至交。

她隐隐感到巨大的阴谋。

而这阴谋的中心,就是孤身一人的花叶姜。

“穆是我母亲的姓,缓歌是我的字。”他微笑着站起身来,温柔地低下头,将她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

“对不起,疏香,并不是有意让你受惊。”他的脸离她那么近,似乎想看透她眼里的矛盾与挣扎。

他果然不是什么病痨之人,那么,对外散播了十几年的传闻,令得所有人都以为苍山无后,苍山侯的野心到底是怎样?

而花叶姜,又是否知道这美丽男子的真正身份?

“你是叶姜信任的人。”她躲开他的目光,有意地提醒他。

“信任?”穆缓歌轻叹了一口气,仍然拉着她的手,却在她身边坐下。

“如果他信我,他就会死;如果他不信我,他还可以孤独地活下去。疏香,你想要他选择哪种命运?”

“不。”杜疏香的心紧紧揪了起来,穆缓歌的话或许只是一种假设,但已足以令她心痛,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因为他是花叶姜啊!”穆缓歌笑了起来,但那笑声里并无暖意,“疏香,忘记他吧,他已经把你交给了我,因为他给不了的幸福,我给得起。”

“我已经是他的人。”杜疏香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不知为何,当她知道她嫁的人是穆缓歌后,她的内心竟生出了巨大的抵触心理,原本已经准备顺从一切变数的情绪,开始为叶姜的命运而悲鸣。

为什么所有他信任过的人,最终都要背叛他?

“你不是。”穆缓歌任由她抽走自己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双肩,他的力量令她不得不面对着自己。

“那天在太子宫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花叶姜自己设的局,是他下的药,令你昏迷并留宿宫中,只因他当晚就已经知道你家会发生变故。他在第二天清晨引皇上来见证你和他的决裂,并将下药之举推给你,给你们的决裂在外人面前制造一个合理的借口,使你成为皇上的棋子。其实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碰你,你的守宫砂只是用药物暂时抹去。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成为皇上眼中的一颗好棋子,以保住你的性命,如果你连这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你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你父亲暴露得太突然,花叶姜得知讯息后当即应变用此法保护你,也算用情之深,可惜他到底明白自己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杜疏香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加速奔涌,令她几欲昏厥。

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

她突然抬起手来,使尽全力撕开了自己臂上的衣服,她已经顾不得穆缓歌的存在,当那一颗鲜红欲滴的守宫砂映入她的眼中时,她感到自己的眼里,已经涌出了血泪。

花叶姜。

在莲池边呕吐到几乎虚脱的花叶姜。

在桃树下吻她的花叶姜。

对她说不离不弃的花叶姜。

在皇上面前沉默着跪下的花叶姜。

手执长剑拦在她身前的花叶姜。

在喜堂上代她双亲受她一拜看她与别人成亲的花叶姜。

……

她早知他沉默似海,每一步都如在刀尖上舞蹈。

但她还是低估了这世间的种种险恶。

他安静独行。

她却无法跟随。

她怔怔地把目光移回穆缓歌的脸上,她的眼睛里,那红色的衣,红色的烛,红色的嘴唇,似乎都是血,她心尖上的血。

“他的计划就是让你娶我,代他保护我?”虽然心头剧痛,但语气却异样的平和。

“不是。”似乎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决定说实话,“他的计划是待他办成一件大事以后,带你远走高飞。在那期间,由我保护你周全。”

“你会吗?”她轻声问。

“我或许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他能够逃离他的宿命,我怕他会死。我宁愿他孤独地活着,也不愿意他就这样死去。”

“他会死吗?”

“如果他失败了,他就会死。”

“所以你要毁了他的计划?”

“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会保护你,我会让你幸福。他可以安心地去做他的皇帝,那样,他还可以活很多很多年,我们都可以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

“你不在乎我爱的是他?”

“我会让你爱上我。”

“我不会。”

穆缓歌深深地望着杜疏香,他突然明白了花叶姜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子。

他看到她眼睛里柔软中深藏的倔犟,她可以死,但不会不爱。

他突然有些妒忌花叶姜。

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奇异的魅惑的笑容。

他慢慢俯下身去,步步逼近她,把她的身体用力按在了大红的锦被上。那被她自己撕破的一角衣裳,露出了莹白如雪的肌肤,令他的目光灼灼。

传闻中他可是个对男人才感兴趣的人呢。

传闻是多么不可靠的事情。

叶姜啊,不信,原该是你的宿命。

不要试图抵抗你的命运吧,好好儿活着,哪怕是孤独地活着,这世间,总有人要背负着帝王的命运,而我从见到你第一眼起就明白,这天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那个王位。

杜疏香紧闭的眼角,滑下了一颗巨大的眼泪。

那眼泪滚落进她凌乱的发间,冷若冰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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